34 琴音

雖是趁夜同游, 但二人身份畢竟有所不同, 總不會真的去街上擠來擠去。

花燈原是正月裏放的,可因是七夕,夜風中都帶着纏綿, 便顧不得是何時節了,早有人在街上擺了攤子, 映的這夜晚也澄澈亮堂起來。

謝華琅不能免俗, 叫人去買了盞,饒有興致的提了, 挽着顧景陽手臂,在少有人去的渭水邊散步。

“道長, ”她悄聲問:“你之前有到過這樣的地方嗎?”

顧景陽道:“夢游來的嗎?”

謝華琅忍俊不禁,含嗔的推他一下, 卻沒做聲。

夜風舒緩, 河畔邊有隐約的荷花香氣,人深深嗅一口, 連心緒都溫柔了。

謝華琅忽然有些感慨,輕輕道:“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夏天,每到這時候, 便能去采荷花, 等荷花開敗了, 還能去摘蓮蓬, 有一回, 我同雲娘一道吃了半筐蓮蓬, 阿娘都吓壞了。”

顧景陽喜歡聽她說這些,像是在見到從前的那個她,他溫和問道:“雲娘是誰?”

“就是我前嫂嫂的幼妹,隋家的女兒,我早先同她最要好了,只是因那些舊事,加之這些年隋伯父外任,才漸漸淡了。”

謝華琅說及此處,不免有些悵然,頓了頓,複又笑道:“好在隋伯父即将接任侍中,雲娘應該也會在長安尋樁婚事,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景陽側目看她,問道:“你怎麽知道隋闵要接任侍中?”

“我聽縣主說的。”謝華琅原也是順嘴說出來了,聽他這樣問,方才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是,只是還沒降旨罷了,”顧景陽道:“她怎麽會同你說這些?”

“偶然一提罷了,”謝華琅想了想,道:“那日漢王壽辰,縣主去拜見他,遇上永儀侯府的人了。她說永儀侯的族弟娶了漢王胞兄的孫女,隋伯父卸任,地方空缺,八成是想請漢王說情,運作人過去。”

“哦?”顧景陽有些詫異:“她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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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不明所以:“她說的不對嗎?”

“對極了。”顧景陽頓了頓,又道:“她真的很聰明。”

謝華琅蹙眉道:“你什麽意思?難道我很笨嗎?”

“沒有。枝枝也很聰慧,只是你身處閨閣,被束縛在那一方天地之中,很難看的更遠。而淑嘉呢,或許是因為昔年承教于天後,所以視野更寬。”

顧景陽溫柔撫了撫她面頰,低笑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枝枝。”

謝華琅被這句話哄住了,抱着他挨挨蹭蹭,好一陣兒黏糊,才挽着手繼續前行。

走過渭河邊兒,人便多了起來,顧景陽不喜煩擾,謝華琅也沒往前走,就着燈光月色,有情人彼此相伴,其實便很圓滿。

街上有賣各式糕點、果子,蜜餞、小吃、湯飲的,謝華琅來了興致,便差人去買,冷不丁一道目光落在面上,順勢去望,才見有人立在燈側,盈盈含笑。

原是謝瑩。

她顯然不是獨自出行的,身側還立了一個年輕郎君,面容英俊,身姿筆挺,從骨子裏透露出兵戎鐵馬的肅殺氣,與京城諸多荏弱的郎君形成鮮明對比。

這人自然是謝瑩的未婚夫君,永儀侯府的世子林崇。

謝華琅能發現謝瑩,顧景陽自然也能,此地人多眼雜,相隔一段距離,着實不必上前說話。

林崇見這二人輕裝簡行,不欲張揚,便只深深颔首,以示敬意,謝瑩也是輕輕一拜。

顧景陽自然不會言語,謝華琅卻向謝瑩眨眨眼,這才挽着他手離去。

剛背過去,她臉上的笑意便淡了,悄悄同顧景陽講:“他們好像相處的不太好。”

顧景陽道:“怎麽說?”

“即便是站在一起,也略微隔了點距離,只差幾個月便要成婚了,怎麽還這樣?”謝華琅有些憂心:“再說,這都什麽時候了,出了逛了這麽久,阿瑩姐姐身邊的女婢,手裏可什麽都沒拿,倒不是缺那麽點東西,但畢竟都是心意嘛。”

顧景陽瞥一眼采青采素雜七雜八提的那些,明白她想說什麽了,也只能道:“各人有個人的緣法。”

謝華琅輕輕嘆一口氣,卻也沒什麽興致再逛了,眼見時辰不早,便打算回府去。

顧景陽見她這般怏怏,有些不忍,摸了摸她長發,道:“原是想接你進宮小住的,這幾日事多,卻也沒顧上,再有兩日便能清閑。臨安在府上設宴,她那兒的貴妃紅最好看,我帶你去,好不好?”

他說起此事,謝華琅倒有些不好意思,晃了晃手中提的那盞燈,躊躇道:“輩分上多怪啊,這些時日見了縣主,我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有什麽?”顧景陽握住她手,溫和道:“出嫁從夫便是。”

“說來說去都怪你,”謝華琅歪着頭看他,燈火之下,目光似笑似嗔:“為老不尊。”

顧景陽垂眼看她,眼睫微垂,不言不語間,目光中便有淩人威勢。

謝華琅扛不住,馬上認慫,搖了搖他衣袖,賣乖彌補道:“雖然為老不尊,但是老當益壯。”

顧景陽面色不變,只淡淡觑着她,到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

謝華琅見他如此,只當是那一茬過去了,拉着他道:“走了走了,再去前邊看看嘛。”

……

七夕這夜歸家,謝華琅其實也累的夠嗆,洗漱過後便睡了,第二日見了謝瑩,遲疑之後,終究也不曾再說起昨夜之事。

不是她不關心堂姐,而是有些事情,局外人不好多提。

接下來的兩日,顧景陽着實忙碌,也不曾再到謝家去。

謝華琅無所事事,便叫宮中兩位女官同她講講內廷諸事,日子倒也過得不壞。

直到七月十一這日,衡嘉過府來接她,往臨安長公主府上去行宴。

淑嘉縣主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聽說照看的很不錯,只是她被先前幾年不孕的經歷吓着了,對這一胎格外仔細,加之謝華琅又是被顧景陽捎帶着去的,故而也不曾叫上她一起。

情人眼裏出西施,也不知是否因為這緣故,謝華琅看自家郎君,便覺格外順眼,幾日不見,更覺他俊秀出塵了。

顧景陽離了道觀,自然不再穿着道袍,然而即便如此,衣袍也皆是穩重顏色,更顯君子端方,人亦雅正。

他見謝華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微微有些不自在:“怎麽了?”

謝華琅想要使壞,又顧及左右有人,便吩咐道:“你們背過去。”

內侍們見皇帝沒有做聲,便知他是默許,齊齊背過身去。

謝華琅這才踮起腳,八爪魚似的撲過去,在他臉上連親幾口。

顧景陽面色如常,眼底卻閃過一抹笑意,将她從身上扯下來,道:“走吧。”

謝華琅先前也是去過臨安長公主府上的,畢竟也是姻親,逢年過節,總有走動,但若說是多熟悉,那卻未必了。

臨安長公主的第一人丈夫為鄭後所殺,淑嘉縣主也沒了父親,第二任丈夫乃是鄭後之侄,曾經的越王,幾年前又被顧景陽處死,只留了她與兩個半大兒子。

或許是因為淑嘉縣主的緣故,臨安長公主待她不壞,至于越王留下的兩個兒子,雖然被母親嬌慣長大,但因為幼年遭遇變故的原因,性情并不跋扈,反倒有些怯弱。

較之從前,這次再過府時,謝華琅的身份便不同了,臨安長公主親自迎出門去,向他們二人見禮。

她年紀也不算大,年過三旬的少婦,正是妩媚鮮豔的時候,雲鬓高挽,長裙曳地,步搖的流蘇優雅垂落,日光下泛起金色的漣漪,極盡華貴。

雖然兩任丈夫都已離世,但長公主的尊榮,已經足以彌補那些孤寂的年月了。

謝華琅隐約聽人提了一嘴,說臨安長公主是有男寵的,不僅如此,府上還豢養了好些俊俏郎君,只是時下風氣開放,盛世風流,她又不牽連政事,連顧景陽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沒有人會去觸黴頭,提起這事了。

“皇兄也真是悶的住,早先說是要孤身清修,我還憂心許久,不料一眨眼,就改了主意,要娶位嫂嫂回宮。”

臨安長公主原本不知謝華琅要來,真見了她,倒也不露異色,手中執一把團扇,輕輕打了一下,笑吟吟道:“若知是相中謝家女郎,我還能早些牽線。”

謝華琅本也不是臉皮薄的,聽她如此講,失笑道:“長公主怕是有心無力,若真早幾年牽線,我還不知是什麽模樣呢。”

臨安長公主又是一陣笑。

七月烈日炎炎,人在外邊站一會兒,便覺得曬得緊,臨安長公主便催着往後院池塘邊的樓閣處歇息,又吩咐仆婢送了各式鮮果、糕點來。

那果子都是冰鎮過的,上邊冰碴子都沒化開,謝華琅下意識伸手去拿顆紅杏,手還沒來得及感覺到涼氣兒,身體就先一步感覺到了。

顧景陽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沒說話,謝華琅便意識到不好,辯解道:“可不是我想吃,是幫你拿的。”

顧景陽伸手道:“那拿來吧。”

謝華琅心中一痛,依依不舍的将那顆紅杏遞過去,人也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些蔫了。

臨安長公主見他們二人相處的這般好,還真有些詫異,轉念一想也是,若非如此,怎麽能叫皇兄動心求娶?

“皇嫂體弱,受不得涼,”她吩咐仆婢:“再去取些果子來,不必冰鎮了。”

謝華琅趕忙道謝。

顧景陽不是愛說話的性格,對着這兩人倒還好些,臨安長公主也頗和氣,三人相對而坐,氣氛倒也和睦。

日頭漸漸高了,幾人談興卻不弱,身處樓閣,外臨池塘,也沒有別處那般炎熱,謝華琅便在窗邊,正側目去看外邊景致,便聽不遠處有琴音傳來,頗有幾分功力,心弦不免一動:“那是……”

臨安長公主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自在,還是她身側仆婢垂下頭,低聲道:“是兩位郎君修習功課的地方。”

臨安長公主的兩個兒子,年長的十四歲,年幼的才八歲,他們畢竟姓鄭,生父又為舅父所殺,故而即便顧景陽過府,也極少會出現,免得彼此相見,兩下尴尬。

謝華琅見她困窘,也有些後悔方才一問,可話說出口,畢竟覆水難收。

顧景陽神情淡淡,卻握住她手,輕輕捏了一下,仔細聽了半晌,道:“很不俗。”

臨安長公主微松口氣,又吩咐道:“叫他們別鬧,先去玩兒別的吧。”

“興之所至,不必攪擾,朕也很久不曾見過他們了,”顧景陽起身道:“去看看也好。”

那地方離這樓閣不遠,走過去,也不過半刻鐘功夫,越是離得近了,那琴音便越清晰,澄澈之中,頗有些凜然之意。

謝華琅頗通琴道,颔首道:“的确出衆。”

顧景陽微露笑意:“不如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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