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好吧

女婢前去回禀, 問皇帝是否要留下用膳時, 那二人正相擁着低語, 着實甜蜜, 衡嘉不敢進院中去, 便微微擡高聲音, 詢問了出來。

顧景陽卻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問謝華琅:“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啊,”謝華琅不意他忽然問起這個,怔了一怔,方才道:“收拾好了。”

“那今晚便留下吧,”顧景陽道:“用膳之後, 随我回宮去。”

“你倒不客氣, ”謝華琅有些不好意思,斜他一眼, 道:“現在還不到能說‘回’的時候呢。”

顧景陽反倒不甚在意, 雲淡風輕道:“早晚而已。”

盧氏先前打發人去問,只是過個禮節而已, 畢竟先前皇帝雖也曾經留在府中用膳, 但都是同女兒一道,從沒有跟他們同席過,忽然間答應了,反倒有些不适應。

心裏雖覺得古怪, 她嘴上卻沒有說出來, 吩咐仆從前去準備, 又叫人去知會謝偃、謝令與永儀侯父子。

永儀侯父子到謝家來時,尚且不知皇帝也在,現下聽聞,不免有些訝異,對視一眼,沒有言語,同謝家兄弟一道去問安,這才依品秩入席。

盧氏、劉氏是女眷,謝華琅與謝瑩是待嫁閨中的女郎,當然不會一道列席,另外備了酒菜,既是小聚,也是對謝瑩的今日之事的撫慰。

宴飲結束時,內室裏已經掌了燈,顧景陽另有話同謝偃講,便沒有先行離去,永儀侯同他請辭之後,同林崇一道回府,走出謝家很遠,方才低聲道:“陛下果然是很愛重謝家女郎的。”

“這是自然,”林崇道:“後宮空置了這麽多年才有主人,若不是着實喜歡,怎麽會選進去?”

永儀侯見他看的明白,有些滿意,酒後有些醺然,他輕舒口氣,道:“婚期在即,你時常往謝家走動些,我同謝氏女交際不多,但聽你母親講,品性相貌都是很出衆的。”

“是,”林崇順從道:“兒子知道了。”

……

謝華琅同顧景陽一道離開謝家時,夜色已經很深了,謝府門外的燈籠不知何時被點上,道路兩側也掌了燈,遠遠望過去,隐約有些空寂,街道上不見行人,倒也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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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快要宵禁了。

謝華琅是會騎馬的,時下風氣開放,并不以之為恥,連畫兩撇胡子、女扮男裝都是一時風尚呢。

皇族祖上曾是前朝柱國将軍,也是馬背上征戰得來的天下,顧景陽是被太宗文皇帝教養長大的,自然弓馬娴熟。

他姿态也好,即便是在馬背上,脊背也是挺直的,像是被尺子量過似的,謝華琅看的心癢癢的,忍不住想要前去逗弄,但現下可不只是他們兩人在,倒不好開口了。

顧景陽倒不曾注意到她這般神情,臨到宮門口時,忽然回首問她:“枝枝,你先前進過宮嗎?”

“進過一次。”謝華琅不意他會問起這個,倒是微微一怔,回過神後,道:“但那時候還很小,已經不太記得了。”

“九郎登基那年,我才十二歲,在那之前又年幼,命婦入宮觐見,自然也不會帶着我,”她追思起往事,一時有些感懷:“那是哥哥娶了縣主之後,忘了是哪一年,天後忽然間提了一句,說謝家滿門芝蘭玉樹,也想見見謝家的女郎,阿娘便帶着我入宮了。”

聽她提起鄭後,顧景陽神情不變,似乎并不為過去的事兒不悅,反倒含笑問了句:“見了天後,有什麽感覺?”

“過去太久,我其實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謝華琅見他并不忌諱,也就沒有遮掩,仔細想了想,道:“她好像很美,但我不太敢擡頭看她,那時越王剛在封地起事,長安風聲鶴唳,殺了很多人……”

下邊的話便有些不好說了,她便就此打住,顧景陽也明白,溫和道:“其實沒什麽好怕的,即便你有所失禮,天後也不會同你計較。雖然我不喜歡她,但也要承認,她的胸襟,比世間多數人要寬廣。”

謝華琅雖也經歷過鄭後稱帝,但那時候畢竟還小,聽聞有女人登臨帝位,做了皇帝,心中更多的是驚奇詫異,卻不甚了解內情,等到年紀略長,鄭後退位時,鄭後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能被人提及的禁忌,就更不敢問出口了。

現下顧景陽心緒倒好,也不曾隐瞞,她便有些好奇,催馬上前些,悄聲問:“這話怎麽說?”

“先帝與天後有三子一女,但除此之外,仍然有諸多皇子公主,事實上,”顧景陽頓了頓,方才道:“先帝中後期,最得寵的人已經不再是天後了。”

“啊!”這卻是謝華琅不曾聽聞過的了。

她所聽聞的故事中,鄭後一直都是先帝最愛重之人,所以才能生下三子一女,先是與先帝并稱二聖,後來獨攬朝綱,最後得以稱帝。

現下聽他這樣講,謝華琅着實吃了一驚,面上難言驚詫,下意識回首去看近處扈從,卻見他們神情淡漠,紋絲不變,好像沒聽見顧景陽先前說的話似的,倒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了。

“無需在意他們,盡可以說。”

顧景陽見狀失笑,神情之中卻有些感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或許曾經是眷侶,風雨同舟,後來先帝登基,他們便是同盟,當前路的障礙被盡數掃空之後……”

他聲音低了下去,良久之後,終于道:“他們對于彼此而言,或許就是最後的障礙了吧。”

或許是因為他此刻的神情太過落寞,謝華琅沒有再問下去。

已經到了宮門口,擡眼去看,便是巍峨肅整的宮闕,身後扈從紛紛下馬,唯有他們二人還在馬上,并肩而行。

夜色寂寂,沿路兩側是被點起的宮燈,遙遙望過去,便是連成一線的暈黃光芒,這遼闊莊重的宮闕之中,似乎也平添了幾分暖意。

謝華琅看的有些出神,連顧景陽已然下馬都不曾注意到,再回過神來,便是他立在身側,伸過來的手。

她心中一柔,扶住他手臂,動作輕盈的下了馬。

七月的夜風帶着些許熱意,悄無聲息的撫在人臉上,謝華琅不認識路,便挽着顧景陽的手,跟着他一道前行,目光觸及到眼前殿宇,輕問道:“是太極殿嗎?”

顧景陽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謝華琅道:“歷代殿名或沿或革,唯魏之太極,自晉以降,正殿皆名之。這樣宏偉,想也是太極殿。”

顧景陽微微一笑,卻沒答話,有內侍推開門扉,他便挽着她的手,一道往居住的後殿去了。

內殿十分寬闊,擺設也頗莊重,畢竟是夜間,雖也掌着燈,但畢竟不如白日裏看的清楚明白。

謝華琅大略看了看,試探着道:“九郎,你之前是不是說,我若有不喜歡的,也可以同你商量着改?”

顧景陽颔首,又道:“你不喜歡哪裏?”

“太素淨了。最亮眼的赤黃窗幔,還是天子制式的用色,”謝華琅狐疑道:“到底是從前就這樣,還是你自己改的?”

顧景陽倒很誠懇,颔首道:“是我令人改的。”

謝華琅憋了會兒,又小聲問:“我能不能酌情整改,再添點別的?”

“都依你吧。”顧景陽對這些外物不甚在意,只問了句:“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喜歡大紅大紫!”

謝華琅挺起小胸脯,理直氣壯道:“有人覺得這樣俗氣,那是他們氣弱,撐不起來,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才能着深緋,多少人伸着脖子都夠不着呢。”

顧景陽淡淡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別不說話,我知道你不喜歡豔色。”

謝華琅同他結識這樣久,從沒見他穿過豔色衣袍,先前道觀中的擺設也是一水兒的清冷沉郁,斜他一眼,她道:“暗沉沉的,多沒精神啊,人活一世,就應該花團錦簇轟轟烈烈。”

顧景陽好脾氣的笑了笑,道:“你喜歡便好。”

“不對,”謝華琅忽然冒出來這麽一句,又湊過臉去,悄聲道:“道長,你既然不喜歡豔色,怎麽會喜歡我?”

顧景陽被問住了,一時之間,居然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謝華琅可得意起來了,踮起腳來,在他臉上“啾”的親了一口,想了想,又在原處“啾”了一口,這才轉到寝殿去,看自己歇息的地方。

顧景陽還停在原地,擡手觸碰一下被她親過的臉頰,倏然笑了,目光瞥向她背影,又跟了過去。

太極殿侍奉的內侍宮人不少,夜色已深,謝華琅當然不能一個個認過,她此次進宮,采青采素是跟着的,貼身之事,皆有她們二人照顧,除此之外,顧景陽又指了六個宮人給她,見禮之後,便将她帶來的東西安置下來。

顧景陽骨子裏是很守禮自持的,除了在這小冤家身上,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兒也嚴守尺度。

男女有別,夜間安歇自然也不在一處,早吩咐人後殿另尋了宮室,清掃出來與她居住。

謝華琅大略看了看,又句:“九郎,你歇在哪兒?”

顧景陽便領她去看了,也是認路。

哪知謝華琅見了,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你一個人睡這麽大的床?”

原本沒什麽不正經的事兒,被她這麽一說,好像也不正經了,顧景陽頓了頓,解釋道:“枝枝,規制就是這樣的。”

“真好!”謝華琅卻沒往歪處想,歆羨道:“我睡覺可愛踢被子了,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床特別大的被子,再有一張特別大的床。”

顧景陽先前也曾在她房中待過,見過卧房中的床榻,只是沒見過其餘閨中女子的,無從比較。

只是他未曾想她會這樣講,不免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遮掩過去,問道:“後來呢?”

“沒有後來啦,”謝華琅遺憾道:“阿娘說未出嫁的女郎睡大床不好,床小了,被子也不能大,這事就擱置了。”

顧景陽看她一看,道:“這樣。”

謝華琅沒察覺到他此刻不能言說的心緒,依依不舍的同他道:“早晚都是我的。”

顧景陽道:“嗯。”

天子寝殿,規格制式遠比臣工府上要高,畢竟是将來要一同生活的地方,謝華琅饒有興致的繞着轉了轉,顧景陽也耐心的陪着。

寝房東側還有一個套間,門卻是合着的,謝華琅問:“能進去嗎?”

顧景陽颔首道:“是就近的書房。”

謝華琅将門推開,轉進之後,便見是一人多高的書架,書架一側設有桌案座椅、筆墨紙硯等物,再往內走,卻是用輕紗垂簾隔開的較小些的寝房,內中擺設頗為精巧,仿佛是供人暫時休憩之處。

謝華琅回過頭去,不開心道:“為什麽這裏的床也這麽大?”

顧景陽道:“規制如此。”

左右無人,內侍們都在門外守候,謝華琅便湊過去,蹙着眉頭,悄咪咪道:“做皇帝可真好!”

顧景陽哄她:“皇後的規制也很高。”

謝華琅心癢癢的,再湊近些,悄聲問:“我能在這兒住嗎?”

“這怎麽行?”顧景陽道:“還未成婚,不成體統。”

“我人都進宮了,你還說什麽體統?”謝華琅反駁道:“晚了!”

“同居一處,也太不像話了……可你說的,也有些道理,”顧景陽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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