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赤誠

新平長公主覺得皇後會偏向謝家嗎?

這當然是肯定的。

可有些話在心裏想想沒什麽, 說出來便不行了。

她是很圓滑的性情,只求平安, 并不将臉面看的十分重, 當年鄭後登基時, 她往鄭家去,甚至給鄭後之母安國夫人捧過痰盂, 執侍婢禮,現下知道皇帝寵愛那位年輕的皇後, 也不願将事情鬧大。

“罷了,謝夫人, 咱們一直都常來常往, 何必為了這麽點小事鬧得不愉快?”

新平長公主主動退了一步, 将英娘拉起,叫劉氏看自己女兒紅腫不堪的面頰, 心疼道:“英娘比阿瑩還小幾歲,即便是說錯了什麽, 阿瑩也不該把她打成這樣,令人來回禀了你我, 難道我們不會為她主持公道?女兒家的臉面貴重,哪裏能這樣糟蹋?”

劉氏見她主動放軟了語氣, 倒不好再緊咬不放,輕嘆口氣, 道:“長公主說的是。府上還有些愈顏露, 還是陛下當初賞的, 塗在臉上,并不會留下印子,保管雪嫩如初。我這便叫人去取。”

新平長公主氣笑了,牙關緊咬,綿裏藏針道:“我府上不敢說富貴,些許傷藥還是有的,謝夫人這樣說,便有些折辱人了。”

劉氏正要飲茶,聞言神情微微淡了些:“那依長公主的意思——”

新平長公主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年歲相當的小娘子,偶爾有些口角,也不奇怪,先前叫阿瑩叩頭致歉,是英娘說的過了些,現下請她好聲好氣道個歉,說幾句軟話,這可不為過吧?”

新平長公主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退半分了,好好的女孩兒給打成這樣,謝家連句致歉的面子情分都不肯給,可就太看不起人了。

英娘眼睫上還挂着眼淚,聞聽新平長公主這樣講,面上閃過一抹不甘,想要開口,冷不防被母親在身上擰了一把,悶哼一聲,老老實實的合上了嘴。

劉氏眸光淡淡,将手中茶盞擱下,小小一聲悶響,叫其餘人的心都輕顫一下。

她吩咐道:“去請皇後娘娘來。”

新平長公主眼底閃過一抹陰鸷,神情随之壞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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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往前廳去時,便聽聞了事情經過。

新平長公主畢竟是長公主,劉氏雖是命婦,卻也礙于身份,不好糾纏,她這身份前去評判,倒是得宜。

英娘生的嬌妩,相貌倒是不壞,可她這會兒哭的的臉都花了,襯着腫脹起來的面頰,不僅不叫人覺得梨花帶雨,反倒有些倒胃口。

謝華琅大略瞥了一眼,便将目光轉到謝瑩身上去,見她神态如常,面容恬靜,微松口氣,往上首去坐了,又叫新平長公主與劉氏起身。

“今日是謝家的好日子,卻遇上這麽一樁事,長公主與英娘既然登門,便是客人,在這兒受了委屈,總要說清楚才好。”

她也不多寒暄,開門見山道:“英娘說她只是同阿瑩姐姐玩笑幾句,卻遭了打,心裏委屈;阿瑩姐姐說英娘說的過了,又想打人,她才還手,沒叫女婢責打。二人之中,必然有一人是說了謊的,現下長公主與叔母俱在,不妨叫她們現下對峙,辯個明白,如何?”

劉氏信得過女兒,自問無愧,應聲道:“任憑娘娘吩咐。”

新平長公主知道女兒是個什麽德行,所以一開始,就沒把重點放在争執的內容上,見謝華琅有所偏袒,讪笑道:“當時的事情,誰能說的明白?在場的除了英娘,便是阿瑩與她的仆婢,各執一詞,怕是解釋不清。”

“謊言與實話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是有破綻的,”謝華琅明豔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笑意,溫和詢問道:“長公主,你是心虛了嗎?”

新平長公主被她說的讪讪,不敢反駁,只得賠笑道:“臣妹不敢。”

英娘捂着臉頰,淚珠兒直往下滾,眼珠子卻咕嚕嚕的轉,顯然是在想應當如何應對,一時不曾言語。

謝瑩便先一步上前,道:“英娘妹妹,你說我們生了争執,我令仆婢責打你,對嗎?”

英娘定了心神,擡起臉來,道:“正是如此。”

“好,那我來問你,”謝瑩微笑道:“我令幾個仆婢責打你,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有幾個人碰過你?”

英娘為之一滞,旋即答道:“兩個。”

謝瑩便喚了自己身後随從仆婢近前:“是哪兩個?”

英娘當時只欲譏诮謝瑩一通,出一口悶氣,哪裏會注意她身後仆婢生的什麽模樣,胡亂指了兩個,道:“就是她們。”

謝瑩示意那兩個女婢近前,道:“是她們嗎?”

英娘垂下眼去,不敢看她,道:“就是她們。”

“可我見你只有一邊兒臉頰受傷了,想來是只打了那一邊?看起來,似乎打了不止一下。”

謝瑩目光在她紅腫成一片的面頰上掃過,含笑道:“這兩人都比你矮,比你瘦弱,難道是一個按住你,一個打你?你為何不呼救,為何不跑?今日賓客諸多,随便喊一聲,便會有人過去。”

英娘為之語滞,頓了一會兒,忽然哭道:“我那時吓壞了,如何會想到這麽多?”

“我也覺得你吓壞了,”謝瑩溫和的注視着她,憐愛道:“這兩人方才還在外邊端茶,是我臨時叫過來的,你要說她們受我吩咐打你,被她們侍奉的夫人們便該覺得奇怪了——難道謝家的女婢都會□□術,人在兩處嗎?”

英娘不意自己一開始就進了陷阱,粉面微白,倒顯得那半邊兒腫起的面頰更猙獰了,面孔扭曲一會兒,勃然大怒:“你!”

“英娘若是不信,大可以請幾位她們侍奉過的夫人前來,”謝瑩聲氣溫緩,轉向一側額頭生汗的新平長公主,徐徐道:“長公主覺得呢?”

新平長公主怎麽敢叫人來?

現在這兒只有謝家人在,丢臉也沒什麽,要真是傳揚出去,那才叫女兒沒臉做人呢!

她也會做人,立即站起身來,狠了狠心,一巴掌甩在英娘原就紅腫的臉上,氣惱之中帶着幾分母親的無奈:“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與你阿爹為栽培你,花了多少心思,你倒好,不知長進也就罷了,從哪兒學來了這些壞毛病?竟連我都騙住了!”說完,又是一記耳光。

英娘呼痛,眼淚也是真心實意的了,抱住母親哭求道:“阿娘,阿娘我錯了!你不要再打了!”

新平長公主卻不停,恨鐵不成鋼道:“你現在知道錯了?早些時候做什麽去了?!”

別人當着自己的面兒打孩子,按理說總該勸一勸的,最合适的,當然是謝瑩這個小輩兼苦主,然而新平長公主接連打了幾巴掌,她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笑微微的看着。

謝華琅也一樣,只想叫人去拿把瓜子兒來,跟阿瑩姐姐一起慢慢嗑。

新平長公主接連打了六七下,便有些下不了手了。

她并不是真心想打女兒,只是在等別人來勸,又或者是上來攔住自己,順坡下驢,将事情給了結了,哪裏想得到謝家人就跟木偶一樣,連個動彈的都沒有?

到最後,還是劉氏看不下去了,在心底嘆口氣,勸道:“孩子還小,總可以慢慢管教,長公主不要生氣。”

新平長公主這才順勢停下來,垂眼看着女兒腫脹的面頰,心中既痛且恨,臉上卻冷淡道:“聽到了嗎?還不快謝過謝夫人!”

英娘先前被謝瑩打了一下,其實并不要緊,只是她咽不下那口氣,才在香囊裏尋了點馬創草,碾碎之後揉在臉上,弄得跟被人打傷了似的。

——當初嬷嬷将那香囊給她時,專門說過叫她小心。

馬創草香氣幽微,只是有些輕微的毒性,若是揉碎之後敷在臉上,很快就會紅腫起來,但是不傷人命,有個一兩天就會消除。

她原本想給謝瑩一個下馬威,卻不想偷雞不成蝕把米,面頰腫痛到連觸碰都不敢,偏偏都是自己母親打的……

英娘恍惚之餘,忽然間想起前不久謝瑩說的那句話:自取其辱。

……

有了今日這回事,謝家與新平長公主即便面上還能言笑晏晏,內裏怕也不複從前了。

謝華琅不甚在意。

新平長公主很識大體,倘若謝家一直勢大,她決計不會主動招惹,至于她的夫家汪家,更能掂的清孰輕孰重。

劉氏請了大夫來,專程為英娘看臉,又同新平長公主寒暄說笑,聲氣和睦,似乎方才那一幕不曾發生過,謝華琅懶得聽,同謝瑩一道,往外邊去說話了。

出了前廳,走過去數十步,便有一叢密竹,秋日裏翠色逼人,正是個好去處,早有女婢前去,在內中備了軟墊酒食。

謝華琅施施然安坐,笑道:“阿瑩姐姐慣來會詐人,我才不信那兩人是從別處調來的呢。”

“你當新平長公主就信嗎?”謝瑩亦是搖頭失笑,道:“除了英娘,別人都看得出來,新平長公主不願得罪謝家,也知道英娘的話漏洞百出,這才忍了。”

“罷了罷了,今日之後,她怕是再沒臉登謝家的門,”謝華琅握住她手,笑嘻嘻道:“日後見不到了,總算是好事一樁。”

“你呀。”謝瑩伸手點了點她額頭,輕笑一聲。

外邊正嘈雜,竹林裏邊卻安谧,謝華琅懶散慣了,半歪着身子,枕着堂姐的腿,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氣氛倒也和睦。

約莫過了兩刻鐘,采青近前來,低聲道:“娘娘,新平長公主與汪家女郎出來了,看樣子是打算回府,怕要路過這兒呢,要不要叫她們避開?”

此處靜谧,她們從這兒經過,想來是怕叫人瞧見英娘臉上傷痕。

謝華琅也不打算趕盡殺絕,往外瞥了眼,見竹林頗密,在這兒瞧不見外邊,便道:“不必說了,叫她們安生過去便是。”

采青應了一聲,悄然退了下去。

謝瑩靠在小機上,眼睫微合,似是閉目養神,謝華琅使壞,自發間取下一枚步搖,用細細的穗尾輕碰她鼻翼。

謝瑩睜開眼來,猛地湊過身去,用手撓她癢癢,二人嬉鬧成一團。

謝華琅禁受不得,笑着讨饒,謝瑩原還不肯放,不知聽到了什麽,忽然停了動作,掩住她唇。

遠處有腳步聲漸漸近了,夾雜着英娘抽抽搭搭的哭聲與新平長公主的訓斥聲:“哭,你還有臉哭?好好的一樁婚事,被你搞成這樣,回府之後,看我怎麽教訓你!”

“這關我什麽事?”英娘哭叫道:“要不是你沒本事,謝家瞧不上,他們怎麽會這樣羞辱我?說來說去,還是要怪你自己!”

想是這句話戳到了新平長公主的肺管子,她許久未曾說話,謝華琅正以為那母女倆已然離去時,忽然一聲脆響,不知是誰挨了一記耳光。

新平長公主壓抑着怒火的聲音旋即傳來:“我算計來算計去都是為了誰?你當卑躬屈膝,谄媚獻好很舒服嗎?沒心肝的東西!”

英娘的哭聲軟了,語氣也弱了,聲音裏有些後怕:“阿娘,我們是不是得罪謝家了?可從頭到尾,她們也沒吃虧啊,挨打的是我,丢臉也是我……”

“別怕。”大概是被女兒的慌亂打動,新平長公主的語氣軟了起來,憤恨之餘,有些淡淡的譏諷:“不能結親便不能結親吧,謝家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你看他們現下花團錦簇,來日如何,還未知呢。”

英娘的抽泣聲小了,腳步聲也暫且停下,有絲綢錦衣摩擦時發出的輕響,或許是新平長公主正為女兒整理儀容。

英娘扯住母親衣袖,怯怯道:“可我聽說,陛下很寵愛皇後的,之前那場風波……”

“你知道什麽。”新平長公主輕嗤一聲,道:“我打量着,皇後生的有點兒像宋氏,誰知道陛下是不是因為這個才瞧上她的?幾個年長的王妃都看出來了,只是不敢說而已。”

謝華琅原本還聽得津津有味,待她說到此處,心頭一跳,神情也怔住了。

謝瑩有些擔憂的看她一眼,握住堂妹手,微微用力,示意她暫且不要做聲。

謝華琅看她一眼,勉強一笑,繼續聽了下去。

“宋氏?”英娘小小的驚呼一聲,顯然很是意外:“我聽人說,天後登基之前,便将她處死了,難道……”

“死得好,”新平長公主鄙薄道:“明明都嫁人了,還成天往皇兄那兒跑——誰知道他們背地裏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天後雖然已經不再掌權,但帶給她的威懾,仍舊無限大,說起的時候,連聲音都恭敬了幾分,隐約有些得意:“不過她會死,還是因為巫蠱。端州王撞死在殿上,腦漿都濺到天後身上了,他說,做鬼都不放過天後,死時神情可怖,後來太極殿燈火徹夜不息,天後忌諱這個……”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英娘沒有再問,捂住面頰,委屈哭道:“阿娘,我的臉還是好痛。”

“好了好了,不說了,”新平長公主心疼她,忙道:“咱們早些回去,叫人來看一看,謝家找的大夫,我總覺得不放心。”

英娘委屈的哼唧幾聲,又怕處置不當,真是傷了臉,同母親一道,匆匆離去。

她們走了,謝華琅的好心情卻沒有了,靜坐在原處,沒有做聲。

也不知怎麽,她忽然間想起,那日在小祠堂中見到的青玉手钏了。

玉石通透,上邊的穗子卻因年月而顯得陳舊,她想過那手钏的主人,以為是鄭後,但現下回想,鄭後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祭奠她所殺死的宗親們的祠堂裏?

若說是宋氏,便合情合理了。

謝瑩見她出神,不禁有些擔憂,輕輕喚道:“枝枝。”

謝華琅呼出一口氣來,問:“阿瑩姐姐,你覺得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被天後處死的宋氏,且還有名有姓的,便是昔年的魏王妃了,端州王在太極殿抵柱而死,同樣也是真的,”事情牽涉到皇帝,謝瑩便有些不好說了,略經思忖,道:“至于其餘的那些,我便不知道了。”

魏王的元妃姓趙,魏王世子便是她所出,只是天妒紅顏,生下兒子沒多久,便病逝了,至于宋氏,卻是趙氏死後,魏王新娶的王妃。

她的母親是建安大長公主,素來不喜鄭後,故而鄭後也不喜歡這個兒媳,登基之前,便尋故賜死了。

說起來,顧景陽還要叫宋氏一聲表妹呢。

謝華琅想起這些,心裏邊亂極了,看她一眼,怏怏道:“你說這些,便好像沒說一樣。”

謝瑩側目看她,“噗嗤”一聲笑了。

“我心裏可不是滋味了,”謝華琅委屈道:“你還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謝瑩輕輕抱住小堂妹,溫柔的撫了撫她肩,道:“你怎麽想?”

“我覺得,新平長公主說的是她自以為的真相,至于事實是否如此,卻不一定,”謝華琅很快便定了心,給自己打氣道:“再者,她自己也說,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呢。”

“哦,”謝瑩輕笑道:“那你就可以安心了呀。”

“阿瑩姐姐你變壞了!”謝華琅抱怨一聲,又從她懷裏探出頭去,摸了摸自己的臉,狐疑道:“我真的跟宋氏長得很像嗎?”

“我又不曾見過宋氏,如何會知道?”謝瑩如實道:“再則,新平長公主也不曾說你們生的很像,她說的是‘生的有點兒像’。”

“疑心生暗鬼,夫妻之間,最忌諱彼此猜忌,”謝華琅定了心神,道:“我要進宮一趟,當面去問他。”

謝瑩道:“你覺得陛下會怎麽說?”

謝華琅想了想,道:“他會說:你是世間唯一的枝枝,跟別人一點兒也不像。”

謝瑩笑了,又道:“倘若他說你們真的很像,怎麽辦?”

“這我便沒想過了。”謝華琅有些為難的蹙起眉,道:“九郎那麽喜歡我,同我在一處時,也是由衷的歡喜,我才不信他會拿我當別人的影子呢。”

謝瑩莫名有點被塞了什麽的感覺,頓了頓,方才道:“你便這樣相信陛下?”

謝華琅反問道:“不然呢?”

謝瑩被她這神情給問的一滞:“既然如此,你先前在慌什麽?”

“我對他的信任有泰山那麽大,因新平長公主這番話而起的疑心有石子那麽大,但千裏之堤,毀于蟻穴,愛侶之間若有懷疑,也不能一味悶在心裏。”

謝華琅越說膽氣越足,站起身來,道:“我進宮去找他,将這顆小石子踢開。”

謝瑩輕哼一聲,搖頭道:“你倒是信心滿滿。”

謝華琅看她一看,輕嘆口氣,道:“阿瑩姐姐,你不懂的。”

謝瑩眉頭一跳,拿小案上的拂塵趕她:“快走快走,別叫我瞧見你!”

……

謝華琅進宮時,顧景陽正在前殿同幾位臣工議事,領着她進後殿去的,是衡嘉。

這二人才分開沒多久,謝家女郎便追過來了,陛下若是知道,心中必然歡喜。

衡嘉如此想着,面上的笑意,都愈加殷勤幾分。

謝華琅同他也算是老相識,這會兒心裏有事,便想在他這兒探探口風,落座之後,道:“衡嘉,你也坐,我們說說話吧。”

衡嘉不意她會如此言說,一時之間真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意會到這位小姑奶奶怕是有話要問,忙打發其餘內侍宮人出去。

謝華琅就喜歡這種有眼力見兒的人,待他落座,開門見山道:“你跟在陛下身邊多少年?”

這事并不犯忌諱,故而衡嘉未曾隐瞞,坦誠道:“奴婢七歲那年,便被太宗文皇帝指到陛下身邊侍奉,數來也有三十多年了。”

謝華琅點點頭,直入主題道:“你在陛下身邊這麽多年,他有過別的女人嗎?”

“……娘娘,”衡嘉一時有些啼笑皆非,見謝華琅小臉板着,不像是要說笑,忙正了神情,徐徐道:“陛下待您如何,別人不知道,您難道還不知道嗎?先前您幾次同陛下置氣,看陛下往來應對時的言辭,像是有過別人嗎?”

要不怎麽說衡嘉這張嘴會說呢,謝華琅即便努力叫自己嚴肅些,聽完心中也不禁一甜。

“我不是說同他相好過的女人,”掩口輕咳一聲,她又道:“我是說,嗯,嗯……”

下邊的話,她有點不太好說出口了。

衡嘉和善的問:“娘娘想說什麽?”

謝華琅給自己打了會兒氣,方才低聲道:“我是說,跟他過夜的女人。”

“娘娘,”衡嘉神情一正,道:“您這樣說,便是在侮辱人了,陛下品性最是清正不過。”

他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至少,在遇見娘娘之前,還是這樣的。”

謝華琅老臉一熱,挑眉道:“你什麽意思?”

衡嘉看她這番問答,隐約能猜到幾分她進宮的目的,搖頭失笑之餘,又道:“這幾句話,娘娘問奴婢也就罷了,可不要同陛下講,一片真心為人所疑,陛下會難過的。”

謝華琅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倒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雖然本來就是那麽回事。

“我知道了,多謝你,衡嘉。”

衡嘉微微一笑,道:“娘娘無須同奴婢這樣客氣。”

……

顧景陽忙完,幾位臣工退下,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聽人講那小冤家追進宮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起來。

自去後殿尋她。

這麽久的時間過去,謝華琅早定了心,大大方方的向他一笑,吩咐其餘人道:“我有話要同郎君講,你們都退下吧。”

她先前在太極殿中住了将近一月,宮人內侍們早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後在陛下心中是何等分量,施禮之後,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顧景陽見她神情鄭重,似乎有正事要講,倒有些詫異,拉她在身側坐了,溫聲道:“枝枝,你怎麽了?”

“我聽人說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不想自己悶着,便來尋郎君了。”

謝華琅也不瞞他,先将新平長公主之女與謝瑩的紛争講了,又開始說自己在竹林之後聽到的那些,最後才握住他手,道:“她說我同宋氏生的像,是真的嗎?”

顧景陽卻沒有答她,神情少見的有些怔楞,不是同她一道嬉鬧時的困窘,反倒像是回憶往昔時的失神。

謝華琅心中微微一沉,卻沒有再開口,靜靜坐在他身邊,等他回神。

顧景陽仍握着她的手,無意識的摩挲幾下,道:“這是新平說的?”

謝華琅道:“嗯。”

顧景陽眸光忽然冷了,垂眼去看那小姑娘時,才和緩起來,輕撫她面頰,道:“不像。”

謝華琅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們生的不像。”顧景陽仔細端詳她嬌妩鮮豔的面龐一會兒,溫和道:“枝枝要明豔些,目光也更狡黠靈動,而阿媛她……”

他語氣裏有了幾分嘆息與傷感,輕輕道:“她是很溫柔的,也很少說話。”

謝華琅能察覺到他此刻心中的情緒起伏,忽然有些難過,伸臂摟住他腰身,道:“郎君,你不要傷心。”

顧景陽反倒笑了,撫了撫她長發,道:“枝枝,你什麽時候聽見新平說這些話的?”

謝華琅伏在他懷裏,不假思索道:“就是前不久嘛。”

顧景陽心中一軟,道:“你不怕嗎?萬一我真是因為你像她,所以才中意你的……”

“我相信郎君。”謝華琅從他懷裏退出去些,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道:“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嫌隙,所以我一聽聞,便進宮了。”

顧景陽靜靜聽她說完,忽然笑了起來,将她緊緊擁住,低低道:“這樣赤誠的愛侶,我何其有幸。”

“少拿甜言蜜語搪塞人,”謝華琅心中甜蜜,卻錘他一下,悶悶道:“你得說清楚,是不是只喜歡過我?”

“是,”顧景陽溫柔道:“我只喜歡過枝枝,沒有別人。”

謝華琅心滿意足了,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兇巴巴道:“以後也只許喜歡我一個!”

顧景陽道:“好。”

……

衡嘉一直守在殿外,還怕那小姑奶奶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二人再吵嘴,哪知門扉打開時,卻是挽着手出來的。

他忙垂下頭,不敢再看,卻聽顧景陽聲音淡漠,吩咐道:“傳新平進宮,即刻。”

衡嘉心中一凜,恭聲應道:“是。”

謝華琅被郎君哄了好一會兒,只顧着确認自己那點兒事,卻無暇顧及別的,現下見顧景陽如此吩咐,便知此事另有內情,詫異的看他一眼,道:“怎麽了?”

顧景陽同她一道,往前殿去,徐徐道:“我心裏有個疑惑,一直沒能得到答案,今日你進宮,才意會到幾分。”

謝華琅面上疑色未消,他見後,有些蕭瑟的笑了笑,道:“阿媛在時,同新平是很要好的。”

“啊!”謝華琅吃了一驚。

她畢竟年紀還小,許多事情不甚了解,新平長公主與宋氏比她年長一輩,加之她們相交,又是鄭後時期的舊事,諸多忌諱,自然也無人再提。

先前聽新平長公主那樣編排宋氏,口中諸多不屑,她以為二人有仇呢。

顧景陽對她此刻的反應并不奇怪,交握的那只手略微用力些,道:“我聽你說那些話時,比你還要驚訝。”

他這樣講,謝華琅更察知內中另有內情,心中一嘆,不再開口了。

……

新平長公主接到傳召時,心中不可謂不訝異。

新帝登基,她畢竟是鄭後時期的“宗族叛徒”,雖然得以保全,但除去非去不可,極少會進宮,現下皇帝主動宣召,便有些奇怪了。

英娘有些惴惴,道:“會不會是為了今日之事?”

“不會的。”新平長公主勉強一笑,勸慰道:“陛下怎麽會管這種閨閣女兒之間的小事?專程為此叫我進宮,也太小題大做了些。”

話雖如此,她心中卻有了幾分不詳的預感,先去更衣,同內侍一道進宮時,又悄悄塞了他一只荷包,有些讨好的笑道:“陛下今日傳召,所為何事?”

不被皇帝重視的人,忽然被傳進宮,要麽是天大好事,要麽是天大壞事,左不過這兩種罷了。

內侍不明內情,當然也不敢收,彬彬有禮的笑道:“天家如何,豈是奴婢們所能知曉的?”

新平長公主撞了個軟釘子,只得讪讪一笑。

今日之事,顧景陽并不打算叫謝華琅摻和,然而又怕她不知原委,想到別處,便叫躲到屏風之後聽,卻不出現在人前。

謝華琅欣然應允。

新平長公主到了前殿,見了這位長兄,便有些戰戰兢兢,問安之後,小心的垂下了頭。

謝華琅是直來直去的性情,顧景陽也一樣,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一掃,開門見山道:“魏王妃的死,同你有沒有關系?”

這一句話落地,于新平長公主而言,卻是石破天驚,如遭雷擊。

她面色驟變,慌忙跪下身道:“皇兄明鑒,我同阿媛自□□好,我豈會……”

顧景陽淡淡道:“朕今日也去謝家了,有內侍在竹林那兒,聽了些很有意思的話。”

新平長公主回想起自己說的那些,汗出如漿,咬緊牙根,道:“臣妹、臣妹……”

顧景陽垂眼看她,道:“天後處死魏王妃時,只說她失禮冒犯,卻沒提及巫蠱之事,你是如何知道內情的?”

新平長公主勉強定下心來,擠出一個傷懷的笑:“皇兄是知道的,臣妹那時糊塗,同天後親信走的有些近,這才知道阿媛她……”

“魏王妃死前,天後剛剛廢黜章獻太子,聲勢顯赫,她怎麽敢在宮中行巫蠱之術?

那些髒東西,莫名其妙就在她的寝殿裏出現了,所以朕想,一定是她非常信重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顧景陽道:“事出之後,天後震怒非常,将魏王妃身邊的宮人盡數處死,你這個同她交好的人,卻慢慢進入天後的陣營裏,真是有些奇怪了。”

“皇兄,臣妹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新平長公主心中驚惶,連連叩首,勉強辯解道:“我同阿媛是一起長大的,她也要喚我一聲表姐,後來嫁給魏王,更是我的小姑啊……”

“朕曾經懷疑過你,但最後還是打消了疑慮,”顧景陽道:“因為阿媛往觀中去見我時曾經講,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宮中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新平長公主聽他說及此言,心下乍酸,幾乎忍不住眼淚,只是尚在君前,方才勉強克制住。

顧景陽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像氣溫驟降時的河水,一寸寸凝結成冰:“新平,你知道阿媛是怎麽死的嗎?”

新平長公主牙根戰栗,道:“臣妹、臣妹不知……”

“那朕來告訴你。”顧景陽道:“阿媛與她一歲多的兒子,在深冬之中,被關進了一間廢棄宮殿,食飲俱無,饑寒交加,只過了一日多,那孩子便不行了。她在內哭求不止,仍舊沒人開門,咬破手腕用血喂他,也沒能挽回,當日夜裏,孩子死後,她也在絕望之中,碰壁而死。”

謝華琅在屏風之後,聽到此處,真覺毛骨悚然,下意識掩住口,方才沒有驚呼出聲。

她還沒有做母親,但只聽顧景陽這幾句話,也能體會到宋氏臨死前的痛苦與無助。

新平長公主不忍卒聽,別過臉去。

顧景陽平靜的注視着她,語調平緩,道:“新平,你有孩子嗎?”

新平長公主聽他這般言說,心中忽然冒出一個難以置信的驚悚念頭來,連連叩首,涕淚橫流:“皇兄,皇兄!我沒想過要害死阿媛的!我不知道,不知道天後會這麽做……”

“不,你知道的。”顧景陽戳穿了她:“死在阿媛之前的人,是章獻太子。那是天後的親子,她尚且沒有手下留情,你為什麽覺得,她會對阿媛手下留情?”

“我不想的,我那時太怕了!都是賈茗之示意我那麽做的,他是天後的人,我怎麽敢不從?!”

“不只是我,京中這麽多王府,哪一個沒有向天後低頭,構陷別人?難道他們便幹幹淨淨嗎?”新平長公主掙紮着爬上前去,哭求道:“我只是想活下去,這也有錯嗎?!”

“想活下去沒有錯,所以即便你曾經投到天後門下,當初我也沒有将你一并處死,”顧景陽平靜道:“但人與牲畜的區別,是人有底線。”

“衡嘉,帶她下去,那間宮室雖年久失修,但也關得住人。”顧景陽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當年阿媛經受過的痛苦,也同樣叫她嘗一嘗。”

新平長公主如墜冰窟,想揚聲哀求,嘴巴卻被人堵住,帶了出去。

衡嘉親自去辦這事,其餘侍從随之退下,謝華琅自屏風後出來,到他身邊去,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顧景陽有些疲倦的笑了笑,道:“沒吓到你吧?”

謝華琅輕輕搖頭。

他便伸臂過去,将她抱到了懷裏,輕倚在她肩頭。

“阿媛她,是建安大長公主的女兒,也是我的表妹,”顧景陽低聲道:“建安大長公主與天後不睦,天後也不喜歡阿媛,後來為了穩住宗親情緒,才在魏王元妃病逝之後,迎立阿媛為繼妃。”

謝華琅沒有做聲,只靜靜的聽,顧景陽頓了頓,又繼續道:“高祖、太宗子女衆多,後嗣更是近乎百人,我其實認不過來。”

“阿媛小的時候很文靜,常被別的宗室子弟欺負,有一次,太宗文皇帝做壽,她也進宮,卻被人捉弄,帶到了宮牆上,然後就哄笑着走了,她那時候才五六歲,因為太小了,根本不敢往下跳,哭的嗓子都啞了,我從那兒路過,将她接下來了。”

“從那以後,她每次進宮,都記得給我帶一把糖,偷偷塞給我,我問她為什麽,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東西,拿來感謝我的。臨安被先帝與天後寵愛,小時候其實有些驕縱,于我而言,阿媛才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小妹妹。”

“……後來,後來太宗文皇帝病逝,我被幽禁觀中,同輩之中,也只有她一個人去看過我,那時候她也才七八歲,不知道是怎麽說動家人,肯叫她去的。”

顧景陽說及此處,明顯的頓了頓,竟微微有些哽咽:“章獻太子、魏王、臨安,他們都是我的至親,也遠比她年長,卻一次都沒去過。我一直記得她這份情誼,總想着若有機會,要好生償還,不想……”

他沒有再說下去。

謝華琅聽得難過,輕撫他肩頭,道:“但願來生,她能夠平安順遂,一世無憂。”

顧景陽垂眼看她,忽的一笑,喚道:“枝枝。”

謝華琅道:“怎麽了?”

顧景陽道:“我今日歡喜極了。”

謝華琅不解道:“嗯?”

“知曉多年前的真相,令阿媛瞑目,這是其一,知曉枝枝的心意,誠摯至此,這是其二。”

他低頭親吻她的唇,溫柔而缱绻,毫不掩飾自己的珍愛:“枝枝,多謝你。”

“前一個也就罷了,後一個算什麽?”謝華琅笑道:“郎君,從前你不知道我愛慕你嗎?”

“知道,但這不一樣,枝枝。”

顧景陽目光溫煦,道:“感謝你這樣赤誠的情意,也願你我永無嫌隙,恩愛此生。”

謝華琅莞爾一笑,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額頭抵住他的,笑道:“願君如磐石,妾如蒲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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