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試探
他說, 淑嘉縣主流産,夫妻二人重歸和睦,是在兩年之前。
天後過世,便是在兩年前。
時間這樣巧合,是有意還是無意?
謝華琅心頭如有鼓敲,咚咚咚震得她心肺戰栗,太過驚駭,一時之間, 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神情。
好在謝允此時身在醉中, 憶起往昔, 心中苦痛, 無暇顧及那麽多。
謝華琅心緒雜亂, 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思量過後,方才低聲道:“從前怎麽沒聽哥哥提過……”
“我原本是要往臨安長公主府上謝罪的, 只是被縣主攔住了, ”謝允眼眶微紅,神情倦怠道:“她說兩家剛得安寧不久,不必為了她再度生事,又吩咐身邊人不許張揚。”
謝華琅聽得默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謝允提起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 飲下之後, 方才醺然道:“這些話在我心裏悶了太久, 卻也不知該同誰講。同友人在一處時,不好說這些家事,同家人在一起時,說了又怕你們憂心,今日倒也巧了,正好同枝枝說一說。”
兄長向來溫柔,最是關愛家中弟妹,卻無人曾經察覺到,他心中所深藏的苦悶郁結。
謝華琅想起自己今日不得已的試探,心中有些愧疚,卻不好說出口,只道:“哥哥有些累了,我着人送你回去歇息吧。”
“說了這麽久,倒也不在意這麽一時半會兒,”謝華琅及笄之後,幾個哥哥都同她保持了一點距離,如同今日這般單獨飲酒言談的機會,都少的可憐,謝允握住幼妹的手,諄諄道:“年歲有時候并不能代表什麽,陛下年長枝枝諸多,男女情愛之上,通曉的卻未必比枝枝多。這是陛下的短處,但轉念一想,也是他的好處。”
“我聽阿娘說,枝枝要嫁一心人,現在一心人有了,若因些許小事,而叫彼此離心,便太可惜了,枝枝,不要因為一時賭氣,而做出叫自己抱憾終身的事情來。”
謝華琅今日請他前來,原是設套問話的,聽他這樣真心實意的勸慰,心中忽然一酸,低頭遮掩過去,應聲道:“知道了。明日我便進宮,去同他說個明白。”
“枝枝慣來靈透,能自己想清楚,便是最好不過了。”
謝允溫和一笑,站起身道:“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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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同樣起身,猶豫一下,道:“今晚說的話,哥哥不要同別人講。”
謝允莞爾,颔首之後,又道:“你也一樣。”
天色已經黑了,外邊早掌了燈,謝華琅喚人前來,提燈引路,送哥哥出了院子,方才回去,對鏡枯坐良久,長長的嘆一口氣。
……
家中諸事,便沒有能瞞過盧氏的。
第二日清早,謝華琅去同母親問安,盧氏仔細打量過女兒神情之後,微松口氣,欣然笑道:“想開了?”
謝華琅只得将戲演下去,假做羞怯,道:“我待會兒便進宮尋他。”
“去吧,”若換了往常時候,盧氏免不得要念叨幾句“女大不中留”,這回卻不曾,輕拍女兒手背,含笑道:“小兒女便是如此,昨日還鬧脾氣,今日就好了。”
謝華琅擠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來,又說了幾句,方才辭別,進宮去了。
她既進宮,顯然是有了結果,顧景陽等了一夜,聽聞自家小姑娘來了,忙吩咐人請進來,卻見她垂着頭,神情有些恹恹。
“枝枝怎麽了,不舒服嗎?”他眉頭微蹙,伸手去探她額頭,關切道:“無精打采的。”
謝華琅卻不言語,主動環住他腰身,悶頭到他懷裏去了。
顧景陽微微一怔,旋即輕笑起來,伸臂摟住那小姑娘,又示意周遭宮婢內侍退下,如此靜靜相擁一會兒,方才道:“好些了沒有?”
“好多了。”郎君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帶着熟悉的冷香,謝華琅深深嗅了一下,卻覺心裏都安寧起來,仍舊沒有起身,而是就着這個姿勢,将昨晚聽到的那些,盡數說與顧景陽聽了。
“兩年前嗎?”顧景陽目光微動,道:“時間這樣巧合,我覺得,或許她就是天後。”
謝華琅不置可否:“或許吧,不到最後一刻,誰能說的清楚?”
顧景陽見她蔫蔫的,不甚有精神,好像是被日頭曬狠了的蘭花,倒有些心疼,低頭親她面頰一下,道:“我不會同枝枝吵架的,也舍不得同你發脾氣,枝枝不要這樣,郎君見了,心裏很難過。”
謝華琅原是在為兄長憂心,不意自家郎君忽然冒出這樣一句,真是被甜到了,伸手拍他一下,眉宇之間是少女特有的嬌嗔:“誰要你說這個了?道長,你可真會說話。”
顧景陽垂眼看她,輕輕道:“我說的是心裏話。”
他眼睫很長,眼睛明澈,垂下眼看人時,總有種鴿子似的溫潤柔和。
謝華琅喜歡極了,伸手過去,動作輕柔的撥了撥他眼睫,歆羨道:“将來我們有了孩子,眼睛一定要像你。”
顧景陽溫煦道:“像枝枝也很好。”
兩人親昵的依偎在一起,如此說了會兒話,又将話頭重新轉到了此事上。
謝華琅還記得他早先說過的話,問道:“九郎不是說,有事要差我去做嗎?可是同縣主相關?”
“的确同她有關,”顧景陽握住她手,低聲道:“我猜測她是天後,有你今日所說的話,便更能确定了,然而推測歸推測,是否與實情一致,卻未可知。此事牽扯太大,不可妄動,枝枝替我去試她一試。”
謝華琅正色道:“怎麽試?”
“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卻也簡單,洛州刺史羊舌冶是天後的人,我也是去歲方才知曉,為防打草驚蛇,一直沒有動他。”
顧景陽道:“你回府去見淑嘉時,假做不經意的透露一個消息,便說我将令他出任劍南道黜置使,看她如何回應。”
謝華琅身處閨閣,對于朝廷中的官員不甚熟悉,留在長安的倒還好些,總有能見到的時候,對于那些出任地方的官吏,便是兩眼一抹黑了。
“縣主會有什麽反應?”謝華琅不安道:“郎君,你得早些告訴我,她若真是天後,心中機敏遠非常人能比,我若露了馬腳,豈非功敗垂成。”
顧景陽失笑道:“哪有這樣嚴重。”
事到如今,他想要的無非是一個清楚明白,無論那人是淑嘉縣主還是天後,都斷然不會容忍她活下去。
只是現下,他見那小姑娘這樣惶惶,失笑之餘,又有些不忍,溫言解釋道:“黜置使代天子巡視一方,可便宜行事,職權頗大。先帝、天後兩朝,任用寒門士子,打壓世家,使得後者不得不退居劍南道。
羊舌冶出身世家,我遣他去此地,若真是有意為之,便是想借此為由,将他與劍南道世家殘餘一道處置了。”
謝華琅聽得似懂非懂:“然後呢?”
“你将這消息告訴她,仔細觀量她神情,聽她此後如何言語,”顧景陽道:“倘若她說此事奇怪,不合情理,那就可以确認,她一定是天後本人。”
謝華琅眨巴一下眼,道:“為什麽呀?”
顧景陽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是在思量應該如何開口,垂眼去看,便見那小姑娘一腦袋問號,顯然不甚了解。
“解釋起來很麻煩,枝枝聽不明白的,”他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像是在哄小孩兒:“按郎君說的去做便是。”
謝華琅被他摸得郁悶了,将他手臂打開,想反駁一句,奈何自己的确不通政務,只得忍下:“她若是那麽說了,我該如何應對?”
顧景陽氣定神閑,道:“你便說自己記錯了,我說的是山南道黜置使,不是劍南道。”
謝華琅仔細記住,又道:“倘若她沒有那麽說呢?”
顧景陽道:“那就随便說點別的,打岔過去便可。”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臨出宮的時候,他不忘叮囑幾句:“昨日才去尋了你哥哥,今日馬上去尋淑嘉,便有些古怪了。
天後掌政多年,暗地裏的人手不在少數,雖不怕她魚死網破,但若發作起來,終究麻煩,枝枝,謹慎為之。”
……
謝華琅将這話記住了,歸府之後,便往盧氏院中去問安,以免母親挂心,為之不安。
高門深深,從正門到內苑,便有好一段路。
秋日裏百花凋零,着實枯燥,府中便在道路兩側擺了菊花,或朱或紫,或黃或綠,花瓣兒纖細而又舒展,千姿百态,绮麗非凡。
謝華琅瞧的喜歡,左右時間不急,便順着那條擺滿了菊花的小徑慢行,還饒有興致的掐了朵綠菊,信手簪在發間了。
進了盧氏的院落,迎面便遇上母親身邊的主事嬷嬷趙氏了,她見了謝華琅,微微一怔,随即才笑道:“娘娘回來的倒早。”
謝華琅見她神情有異,再聽內室裏隐約有聲音傳來,心下微動:“有客人在?”
趙嬷嬷有些為難,頓了頓,方才道:“那倒不是……”
女婢将垂簾掀開,謝華琅悄無聲息的走了進去,便見地上跪了十來個美貌姬妾,芙蓉面上挂着淚,看她來了,忙叩首問安。
“老爺既這樣吩咐,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難為你們有心,專程前來拜別,”盧氏神情恬靜,一如既往的溫婉,吩咐身側女婢道:“總是相識一場,我也陪送你們五十兩銀,去置辦些體面嫁妝,趁還年少,尋個好郎君嫁了吧。”
那十來人愈見淚湧,連連叩首之後,千恩萬謝的走了。
謝華琅看的莫名,待她們都走了,方才悄悄問盧氏:“阿娘,這是怎麽了?”
盧氏伸手去取近處的夾子,默不作聲的夾開一顆核桃,她身邊人回道:“老爺将家中姬妾都打發走了。”
“啊?”謝華琅雖早有些猜測,聽她這樣講,卻也吃了一驚:“這,阿爹他……”
“年輕時候風流肆意,老來卻知道潔身自好了,”盧氏拈起一塊核桃仁吃了,淡淡道:“可惜沒人給他在邊上敲鼓,否則都能登臺唱戲了。”
這話要是叫阿爹聽見,該有多紮心啊。
謝華琅在心裏感慨一句,旋即又沒心沒肺道:“阿娘說得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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