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母子

已經過了月中,夜色深深寂寥, 天上明月掩在烏雲之後, 半分光亮都不曾散落到地上。

顧景陽将披風解下, 遞與衡嘉:“你們在外等候。”

衡嘉将披風搭在臂上,神态平靜, 一如往昔:“是。”

天氣已經很冷了, 更別說淑嘉縣主才生産完沒多少時日, 愈加需要保暖。

顧景陽将厚重的織物垂簾掀開, 人一入內, 便覺內中暖香襲來。

他并不停留, 繼續前行,到內室門前去輕叩三下, 就聽淑嘉縣主柔緩的聲音傳了出來。

“進來吧。”

顧景陽推門進去,便見淑嘉縣主斜倚在暖爐上, 神情恬靜如常, 擡眼見了他, 才正坐起身。

她的相貌是很年輕的,娥眉淡掃,唇脂輕點,然而眉宇間的氣度卻很沉穩, 仍有種令人不自覺想要臣服的威勢。

顧景陽将門掩上,微微欠身, 向她致意:“很久不曾見到天後了。”

鄭後神情中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擡手示意他起身, 不像是曾經勢同水火的一對仇寇碰面,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舊友:“九郎風采如昔。”

不遠處另有繡凳,顧景陽近前去落座,鄭後端起面前茶盞,徐徐飲了一口,方才道:“想來,你心裏有很多話想問。”

“曾經是有的。”顧景陽彬彬有禮道:“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問與不問,其實都一樣了。”

鄭後沒有問他打算怎樣處置自己,更不會開口求饒,他們都曾經在帝國最高的權位上停駐住,內心的強大與堅韌,遠非尋常人所能比。

她只要知道,倘若易地而處,自己會如何處置此事,便不會再說那些多餘的話了。

鄭後淡淡一笑,道:“是哪裏露了痕跡,叫你生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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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陽并不隐瞞,坦然道:“新平不經意間,透露出了阿媛的真正死因。”

“怪不得你叫人處置了她。”鄭後微露恍然,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起來。

她轉目看向顧景陽,若有所思道:“我以為早先三娘遇刺,不足以叫你對宗室下狠手,所以才格外添了這一步,不想竟是畫蛇添足。”

“已經很了不起了。”顧景陽卻贊道:“從得知我與枝枝生情開始籌劃,環環相扣,借力打力,這樣精妙絕倫的計策,只用了幾日時間便策劃出來,若非是偶然疏漏了一點,興許天後來日便能成功。”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鄭後從容一笑,道:“但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必要再去糾結于因何失手。”

顧景陽同樣也沒有再提,只道:“天後是如何知道,我與枝枝生情的?”

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為我贈與枝枝的玉佩?”

“的确是。”鄭後颔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給了先帝,後來先帝又給了你,意義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見到,我也吃了一驚,後來想了想,又覺得這是天賜良機。”

“不要這麽看着我,九郎。”她輕輕笑了起來,長眉一挑,又釋然道:“罷了罷了,左右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鄭後靜靜的注視着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弭,如此過了一會兒,方才繼續道:“你小時候,我便不喜歡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樣,先天就帶着幾分憎惡。”

“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将你帶來這世間,你憑什麽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重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殘酷冷血,永遠都充滿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覺得女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們應該是溫柔的,順從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後,以敬慕與謙卑的神情仰望他們,是不是?”

顧景陽靜默不語。

“我偏不要做那種人!”

鄭後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長女,你外祖母生我時難産,再不能有孩子了,父親便一個接一個的往家裏娶,那些侍妾暗地裏擠兌我母親,對她冷嘲熱諷,還有人敢到我面前去說三道四,我母親勸我忍一忍,我偏不忍!”

“後來我嫁與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歡我。他覺得我太過鋒芒畢露,可他忘了,當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為我這性情嗎?”

“先帝駕崩,我登基為帝,天下側目,議論紛紛,這是為什麽?”

“因為我昏庸嗎?因為我無能嗎?因為我任用奸佞,鏟除忠直之士嗎?”

“都不是,”她冷喝道:“因為我是個女人!”

“但我不服氣!誰說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來坐?!”

鄭後說的時候,顧景陽便坐在一側靜聽,待她說完,仍舊心平氣和,神情之中甚至于帶了三分溫煦的笑意。

他輕輕擊掌,贊道:“真是十分動人的言辭。”

鄭後冷笑不語。

顧景陽淡淡道:“天後既不服氣,既然覺得不公,為何還要在宮廷政變之後,退居太後之位,要求與先帝同葬呢?”

鄭後面色微變,深深看他一眼,卻沒有言語。

“因為天後的政權體統,原本就來自于顧氏皇族,因為你是先帝的妻室,因為你是我、章獻太子、魏王、臨安長公主的生母。”

顧景陽道:“天後稱帝,若是公然起兵,殺入長安,盡屠宗室,我絕無二話,然而你挽着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着顧家人的屍骨,坐到顧家先祖戰場厮殺奪來的江山上,我不服氣。”

“韓王、齊王、蔣王、越王、曹王、霍王、魯王等人,還有建安大長公主、常山大長公主、金城大長公主、丹陽大長公主等等諸多宗室,天後稱帝之後,高祖、太宗子孫,幾乎屠戮一空,這是多少血淚?”

“天後,”顧景陽一字字道:“我也姓顧。”

鄭後靜靜看着他,他也沒再言語,如此過了良久,她輕輕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顧景陽颔首道:“正是如此。”

“還是說點別的吧。”鄭後低低的嘆口氣,又笑了起來:“雖然彼此憎惡,但最後一面,還在争執不休,将來回想起來,總會有些感傷的吧。”

她現下這幅面孔,正是青春鮮豔的時候,莞爾微笑時,更覺美貌動人,然而就在這言語間,卻透露出幾分夕陽暮色,哀傷淡淡,顧景陽即便素來同她不親近,現下也不禁有些感懷。

“淑嘉呢,”他頓了頓,道:“天後進了她的身體,她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鄭後說起此事,神情中閃過一抹傷懷,她是很喜歡這個外孫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兒,或許,已經……”

她又嘆了口氣,道:“多半是那樣的吧。”

顧景陽早先也有猜測,對此倒不奇怪,只嘆道:“倘若我與枝枝不曾相戀,或許,天後也能安享此生吧。”

“誰知道呢。”鄭後随意應了一聲,倒是真的仔細想了想:“謝允是謝家的長子,将來必要承繼家業,我籠住了他,日子總不會過得太壞。”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來:“謝家人總覺得我會對謝瀾做點什麽,其實真的沒必要,區區一個國公之位,我豈會放在眼裏?若我謀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話下。”

顧景陽同她不甚親近,但對于她的頭腦,慣來都是欽佩的:“的确。”

“三娘聰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來日做了太後,只管安享富貴,豈不樂哉?”

鄭後并不諱言自己的計策:“謝家作為後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處可想而知,就局勢而言,他們其實是有短板的,只是謝家女郎實在出衆,大娘看着不顯山不露水,卻能定的下心,将永儀侯府籠絡的如此穩妥,最後一塊短板也齊全了。”

“來日謝家再嫁女入宮,連出兩朝太後,聲勢之顯赫可想而知,廢帝自立,也未可知啊。”

顧景陽靜靜聽着,并不為之動怒,只在她說完之後,颔首贊同道:“的确是非常好的計策,天後心思缜密,幾乎要将其達成了。”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在意三娘。”

鄭後神情有些複雜,頓了頓,方才繼續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靜自持,我以為,你不會愛上別人的。”

提起心上人,顧景陽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來:“枝枝很好。”

他靜默一會兒,又道:“我很喜歡。”

鄭後微微一笑,神情說不出是認真,還是敷衍:“恭喜你。”

顧景陽溫和道:“多謝。”

時辰已經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谧,內室之中,也無人再做聲,似乎都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夢境。

案上的那盞燈火跳了跳,發出輕微的一聲響,也将那兩人驚醒了。

鄭後執起燈盞一側的銀釺子,挑了挑那烏色的燈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這樣對坐說話,是什麽時候的事?”

顧景陽想了想,道:“仿佛是兩年前,天後辭世的前夜。”

“真是很久之前了,”鄭後笑了,又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一次,想來真的是永別了。”

她靜靜注視着面前的長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長大了,面容俊秀,氣度沉穩,早在幾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敵了。

周王是在她身邊長大的,魏王與臨安長公主也一樣,只有他,生下來之後,便被太宗文皇帝接過去,親自教養長大。

後來他會走了,會說話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見她。

只是那時候她處在太宗文皇帝的陰影之下,每每見了他,都想起自己當初的孱弱與無能為力,恨屋及烏,連帶着也不喜歡他。

後來,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難言的酸澀,這才想起,從小到大,她好像都沒有抱過這個孩子。

不知怎麽,鄭後有些隐忍的難過起來,伸臂過去,道:“九郎,你過來。叫我看看你。”

顧景陽靜靜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搖頭道:“還是算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鄭後一怔,将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過世之後,我尋由将你幽禁,達十數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幾個十數年?”

“那倒沒有。”話說到了最後,顧景陽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他神情恬淡,儀态斂和:“歸根結底,我與天後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之間從來沒有過誤會錯失,也同世人所謂的母子親緣無關。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向她垂首致禮,顧景陽道:“就此別過。”言罷,轉身離去。

成王敗寇……

到最後,同她說起這四個字的,竟是她的親生兒子。

鄭後覺得有些諷刺,還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麽,淚珠忽然自眼眶滾滾落下。

錯過的終究回不來了,覆水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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