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送禮

謝華琅心頭便像是厚厚的落了一層雪, 寒氣入侵, 冷的她喘不過氣來。

她長于富貴, 被家人嬌養着長大, 雖不是天家公主, 但日子遠比顧景陽要好過得多。

她的父親是長安謝氏的家主,母親是當家主母,上邊還有幾位兄長,都對她十分疼愛,隔房的叔父、叔母也對她視如己出,從小到大, 她都沒吃過什麽苦。

可顧景陽卻不一樣。

世人只豔羨于他登頂時的光芒萬丈, 卻無人注目于他前半生的坎坷曲折,這麽多年,他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

謝華琅忽然難過起來,擡眼望向自家郎君, 心中止不住有些心疼。

“九郎,等年關封筆之後,我便來陪你。”她主動環住他腰身,埋頭在他胸膛上:“謝家人多,即便我不在家中, 阿爹阿娘身邊也有兄嫂們在,更不必說今年新添的兩個小娃娃, 可是九郎卻只有我……”

顧景陽微露詫異, 雖有些意動, 卻還是道:“枝枝,這是你在謝家過得最後一個年了。”

謝華琅輕輕撓他手心兒,笑吟吟道:“九郎不高興,我也不高興,與其在家中想到你年夜孤身一人,為此牽腸挂肚,還不如早些來陪你,共度新春。”

顧景陽目光溫煦,輕輕道:“日後,你可不要後悔。”

“不後悔。”謝華琅莞爾,笑靥動人:“一家人什麽時候都能團圓,只要有心,不必拘在哪一日。阿爹阿娘都能體諒的。”

顧景陽心中暖意上湧,擡手在她鼻翼輕刮一下,由衷道:“枝枝,多謝你。”

……

謝華琅滿口答應的痛快,也不曾遲疑,歸府之後便将事情同盧氏說了。

盧氏是母親,但也是謝家的主母,她要考慮的除去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還有謝家将來的走勢。

皇帝同女兒感情深厚,這于謝家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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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新春進宮,正如謝華琅所說的那樣,一家人聚在一起,但凡是有心,哪一天都可以算是過年,至于年夜究竟是留在哪裏,反倒沒那麽重要了。

“去吧,”她斜一眼女兒,道:“若非叫你留下,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也沒什麽意思。”

謝華琅聽得老臉一紅,支支吾吾幾句,好歹是借着撒嬌賣癡的勁兒給糊弄過去了。

……

到了十二月,顧景陽的事情便多了起來,謝華琅知道他忙,也不前去攪擾,只是她雖留在府中,卻也沒有多少安生。

高句麗戰敗,寶藏王乞降,早在十月底,便與一衆降臣抵達長安,拜見天子之後,得封遼東郡王。

高句麗雖敗,想要将其徹底消化,卻非一日之功;寶藏王只是高句麗內部權臣所扶持的傀儡,雖然有國主之名,卻無執政權柄,但高氏在高句麗經營幾代,樹恩頗深,極得人心。

因這緣故,朝臣們商議過後,便議定章程,令寶藏王娶宗室女為妻,來日再以其子治高句麗舊土。

顧景陽現下還未成婚,哪裏來的公主,至于先帝所留的長公主們,也皆已經出嫁,更不是合适人選。

賜婚給寶藏王的妻子,顯然是要從宗室之中揀選了。

寶藏王年過三十,膝下早有二子,雖然也有遼東郡王封號,但誰都知道這裏邊的水分有多大。

昔年的缬利可汗被擒,送回長安,太宗文皇帝也冊封他為歸義王,然而缬利可汗死後,谥號赫然是個“荒”字。

外內從亂曰荒,好樂怠政曰荒。

這實在是個不能再壞的評價,終高祖、太宗、先帝、鄭後四朝,也只有他一人得到。

再則,雖然現在朝堂上的衮衮諸公信誓旦旦,但誰知道将來會是怎麽樣的?

他們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好了,別人要付出的卻是一生。

因此,當消息傳出來,說皇帝有意在宗室中擇選一個适齡女子,嫁與寶藏王為妻時,宗室所有适齡的未嫁女子,心中都有些惶恐不安。

皇帝身處宮中,她們自然見不到,加之并無深交,更是無處說情,再加上早先帝後在皇家獵場遇刺所引起的那場巨大風波,誰知道皇帝此刻打的是什麽主意?

人在惶恐不安的時候,總想着抓到什麽才行,而到了如今,謝華琅便是被他們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趙王府的世子妃往謝家去拜見她,客氣寒暄過後,才小心翼翼的提及此事:趙王世子有個幼妹,今年芳齡十五,原本是早就該相看人家的,只是趙王夫妻老來得女,愛的跟眼珠子似的,想多留幾年,加之王府縣主不愁嫁,就留到了現在,誰成想就碰上這麽一檔子事兒了。

趙王府的掌上明珠,嫁給寶藏王這樣一個降臣郡王,趙王夫妻肯定是不情願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給她尋個婆家,早些嫁出去才行。

然而皇帝前腳說想從宗室女中選一個嫁過去,後腳你們家就着急忙慌的把女兒嫁了,這不是明擺着打皇帝臉嗎?

再則,急匆匆找個人将愛女嫁了,倘若所托非人,豈非抱憾終身。

趙王夫妻有些憂心,記得兒媳婦同皇後有幾分交情,便叫她去試試口風,也是求情。

世子妃也不是空手去的,自女婢手中接過一份卷軸,展開笑述道:“母親早先得了一副字,乃是王右軍所書,可惜家中無人精擅此道,平白辜負,聽聞娘娘喜愛書法,便來借花獻佛了。”

謝華琅生于富貴,當然不會愛重銀錢,然而世間有些東西,終究是錢買不到的。

王羲之的字,對于她這等喜愛書法的人而言,說是價值連城,毫不誇張。

謝家也有王右軍的幾幅字,有的在謝偃那兒,有的在謝令那兒,謝華琅那兒也有一幅,是盧氏陪嫁裏帶的,見女兒喜歡,便給了她。

謝華琅每次賞摹,都要沐浴焚香,以示恭敬。

世子妃将該說的說完,便不再言語,面色恬靜溫柔,目光中卻有些焦急,一來她同小姑相處的不壞,不忍心叫她嫁與那樣一個人,二來,此事是她去辦的,要是辦砸了,趙王夫妻不定會如何怨她,連趙王世子,怕都要不高興的。

送禮這件事也是有講究的,尤其收禮的是謝家嫡女,是将來的皇後,要是不能一次就叫她滿意,以後再去補第二份,那才是麻煩呢。

謝華琅瞧見那幅字時,心頭猛地一跳,真是兩眼都在放光,這份禮物結結實實撓到了她的癢處。

她着實喜歡,但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插手,心中分寸未失。

倘若這只是皇帝打算給宗室男女指婚,那她還能說上幾句,然而此次是為高句麗的末代國主選妻,又牽扯到朝廷将來的遼東戰略,豈是她所能置喙的?

謝華琅将那卷軸合上,歉然笑道:“明人不說暗話,世子妃與我有交,我也不必瞞你。陛下在宗室女中為遼東郡王選妻,不是為女兒家的私情,而是為家國大事,豈是我輩所能幹涉的?這個忙,我實在是幫不上。”

她将那卷軸遞還回去。

“原是我太強人所難,叫娘娘難做了 。”世子妃溫柔一笑,卻沒有接那卷軸,屈膝施禮道:“貿然開口,本就失禮,這卷軸便算是賠罪,請娘娘務必收下,不要推辭。這不僅僅是我的意思,也是世子與父王、母妃的意思。”

謝華琅如何肯要,執意推辭,世子妃的态度卻同樣堅決,懇切的勸說幾句,以賠罪為由将那幅字留下,方才告退回府。

“怨不得趙王府平安度過了鄭後時期,到了陛下這一朝,日子也過得有聲有色。”

世子妃走後,謝華琅去盧氏處去,将此事說了,她如此感慨道。

謝華琅也道:“趙王府的确很會做人。”

如果她肯幫趙王府的縣主說情,那副卷軸自然就是謝禮。

如果她不肯,那就是賠罪。

趙王府舍不得自家女兒,但也不會為了一句承諾,而執意得罪皇後。

萬一皇後覺得,他們因為請求不成,心生怨憤,那到時要吃苦的,興許就不是自家女兒一個人了。

不管在什麽時候,進退有度的人總是讨喜的,謝華琅同趙王府沒什麽深情厚誼,但好歹也約了成婚時要抱人家孫兒,現下禮也收了,總不好憑空消受。

顧景陽近來事忙,未必會有空閑,她也沒專程進宮,差人往宮裏邊送了封信,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講了。

她以為要到明日,才能收到郎君的信,不想當天傍晚,就見到了專程前來的衡嘉。

“奴婢請娘娘安。”衡嘉笑眯眯的問候一句,又道:“陛下正忙,無暇回信,便叫奴婢出宮來送口信,好叫娘娘安心。”

謝華琅心下一柔,又道:“趙王府的縣主,是否會……”

“不會的,”衡嘉道:“陛下說了,寶藏王不是缬利可汗,高家在舊土樹恩深厚,須得将他收服,撫慰遼東,嫁過去的宗室女既要聰慧,又要善識大體,必要心甘情願才行,否則若嫁過去哭哭啼啼的,反倒結仇,像什麽樣子?”

謝華琅聽得心頭微動:“聽你這意思,他好像已經尋到了合适人選?”

衡嘉含笑應道:“正是如此。”

謝華琅有些釋然,旋即又奇怪起來:“既然已經有了合适人選,怎麽還不曾向宗室公布?”

“陛下自有考量,”衡嘉道:“至于是什麽,奴婢便不知了。”

謝華琅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故意吊着宗室,心裏邊在打什麽壞主意,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把郎君想的太壞了,輕咳一聲,将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抛之腦後。

衡嘉笑微微的看着她,又道:“陛下還說了,趙王府之後,必然還會有別人登門拜訪,娘娘若是想見,便将人叫過去說說話,若是不想見,便将禮物留下,再打發走便是。”

謝華琅被這話中的直白意思給驚了一下,略微呆了會兒,才說了句好“好”。

……

顧景陽說的分毫不差,趙王府世子妃告辭後的第二日,陸陸續續的便有其餘宗室前來拜見,最開始的時候,謝華琅還有興致見一見,最後實在煩了,幹脆就閉門不見。

但即便如此,各式奇珍,仍舊絡繹不絕的被人送到府中。

千金不換的鲛紗、孤本絕本的古籍、剔透如泉的美玉、西域而來的胭脂馬,至于朱釵鴉忽寶石明珠之類的小玩意兒,更是裝了十幾只匣子。

謝華琅去翻某一家的禮單,真是哭笑不得:“他們家又沒有女郎,怕個什麽?”

更有些朝臣,也送了份兒厚禮過去。

盧氏接過去瞧了瞧,笑道:“借機獻好罷了,陛下都叫你收下,你只管安心收便是。”

謝華琅只能道:“好吧。”

十幾日功夫都只是一眨眼,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二十六日。

明日是二十七,顧景陽封筆的日子。

二人早先約定好,說二十七這日,顧景陽出宮去接她的,然而謝華琅近來收禮收的盆滿缽溢,也愈加惦念郎君,二十六日下午,便拜別母親,悄悄進宮去了。

她原是打算給郎君一個驚喜的,進宮之後,忙不疊往太極殿去尋人,不想竟撲了個空。

“娘娘來的不巧,”內侍迎她進去,恭敬道:“陛下往湯泉宮沐浴去了。”

謝華琅眉頭微蹙:“幾時回來?”

內侍有些為難的道:“陛下才去沒多久,娘娘怕要等一等了。”

謝華琅哪裏是能耐住性子的人:“我親自去找他。”

內侍們知曉這位小皇後在皇帝心裏的分量,如何敢攔,應聲之後,領着去了湯泉宮。

……

湯泉宮內,正是熱氣騰騰,溫暖宜人。

顧景陽連日操勞,着實疲倦,雖在水中,卻倚在池壁一側,閉目養神。

他生的俊秀清冷,不染凡塵,權勢使然,眉宇間更添幾份凜然威勢,如同高山之巅上凝結成的冰雪之花,天生就帶了三分淡漠。

遠處有細碎腳步聲近了,顧景陽未曾睜眼,只蹙眉道:“退下。”

那腳步聲卻不停,徑自靠近。

他睜開眼睛,目光中有一閃即逝的厲色:“什麽人?”

“采花的!”謝華琅施施然上前,嚴肅道:“不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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