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謀算

“病了?”

傍晚時分, 謝令歸府之後, 聽妻子說起此事, 大蹙起眉:“這時機,可真是不太妙。”

“誰說不是呢。”劉氏面上略微顯露出幾分愁容:“碰上這種事,誰都沒辦法,餘夫人說少則大半年, 多的話指不定要幾年才能康複, 三郎這個年歲, 下邊兒又有四郎,實在有些等不及了。”

“既然如此, 這樁婚事也只好作罷。”謝令揉了揉額頭,站起身道:“我去同兄長商議, 改日設宴,請明成過府,兩家說開便是。”

劉氏想起之前餘夫人說的話,忙問道:“那餘家說的更改人選一事……”

“荒唐。當然不成!”

謝令想也不想, 便道:“早先永儀侯府同謝家聯姻, 我們為什麽不嫁二娘,而嫁阿瑩?因為身份不般配,真将二娘嫁過去, 倒叫林家覺得謝家看不起人。”

謝令搖搖頭,冷笑道:“若說此事是明成主動提議的, 我卻不信, 多半是婦人自作主張。”

……

謝偃自謝令處得知這消息, 當然也只能嘆息一聲:“餘家只有這一個嫡出女兒,別的女郎身份又不合适,這婚事也只能作罷,罷了罷了,京中貴女不在少數,再為三郎擇選便是。”

盧氏在側,也是如此勸慰。

謝家這一代,除去謝華琅之外,婚事都不怎麽順,本以為謝朗這兒不會再出什麽幺蛾子,卻不想臨定親了,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

謝令長嘆一聲,額頭上的皺紋都深了幾分,略過這節不提,微笑着問盧氏:“聽說嫂嫂已經為四郎挑好了議親的人選?”

“是靖遠侯府的五娘。”盧氏溫婉一笑,道:“枝枝的閨中密友元娘,在靖遠侯府行三,這個五娘,則是她的胞妹,早先随她姐姐一道來過謝家幾回,很是溫柔端淑。”

“嫂嫂的眼光一貫是好的。”謝令聽罷,有些感懷:“但願三郎這樁婚事,別再像阿瑩一樣……唉。”

幾人又寒暄幾句,這才各自回房安歇。

謝令官居國子監祭酒,每日便往國子監去當值,卻見不到左仆射餘章,倒是謝偃,與前者同為宰相,往來也便宜些。

餘章比謝偃還要年輕幾歲,鄭後在時,便是尚書省中頗為拔尖的幹吏,後來的神龍政變,他也是籌劃者之一,因擁立之功,一舉坐上了尚書左仆射的位置。

謝偃同他既有這樣一道起事的交情,見面之後,倒很能說到一起去,将其他人打發出去,略微寒暄幾句,便将謝家的決定說了。

餘章聽他說完,如遭雷擊,頭腦中不覺有些恍惚,畢竟是歷經風浪的人物,仍舊面色如常,只是握住茶盞的手略微有些顫抖。

這樣的時候,餘章當然不可能将餘夫人戳穿,不管他此刻心中如何暴怒,也只能暫且忍下。

叫這樁婚事就此罷休,兩家的情分終究不會受到影響,但若是将女兒不願嫁到謝家,妻子從中協助的事情說出來,兩家以後恐怕就很難再和睦相處了。

他将茶杯輕輕擱下,又将手攏回衣袖之中,惋惜道:“原是一樁好婚事的,真是有些可惜了,三郎這樣好的後生,是大娘沒有福氣……”

“明成快別這樣講。”謝偃忙攔住他,二人說了一通,總算沒傷到兩家情分,約莫兩刻鐘時辰過去,這才分開,各自回了自己衙署。

……

餘章心底憋了一股怒氣,經了一日發酵,愈加沉重暴躁,歸府之後,便叫人喚了夫人與小姐來,打發其餘人退下,擡手就是兩記耳光。

餘夫人性情懦弱,知道自己壞了丈夫的事之後,便猜到會有今日,當着女兒的面兒挨了一巴掌,雖然覺得難堪羞憤,但總還可以忍耐。

餘晚晴更知道父親秉性,老老實實的受了,面色凄楚,跪地流淚不止。

“你們做下的好事!”餘章面色鐵青,盛怒道:“謝家聲勢正盛,連長房生的一個女兒,陛下都能冊封為縣主,這樣好的姻親,別人上趕着都求不到,你們倒好——”

“阿爹!”餘晚晴倏然痛哭出聲,膝行上前幾步,又将那日對餘夫人所說的那番說辭說了,越是說到最後,便越是哽咽,等到說完,便已經泣不成聲。

餘章冷冷的瞧着她,目光冰涼,神情絲毫不為所動。

餘晚晴心中膽怯,哭聲便漸漸停了,有些驚懼的擡頭瞧了一眼,忙不疊垂下頭去。

餘章心中恨極,擡起一腳,正踢在她心窩:“自作聰明的蠢材!”

餘晚晴被他一腳踢倒,一時竟有些喘不上氣來,餘夫人見狀,驟然爆發出一聲痛哭,撲上前去護住女兒,眼淚蜿蜒不止,又動作輕柔的為女兒順氣。

“她就是被你慣壞了,才長成這個樣子的,你兒子也是,書念不進去,每日只知道鬥蛐蛐兒。”

餘章冷冷瞧了餘夫人一眼,目光中難掩厭煩:“我已經決定,把五郎記到你名下,你好自為之。”說完,揚長而去。

餘夫人見女兒氣息奄奄的模樣,心中已是痛極,再聽丈夫這話,更是酸楚交加,伏在女兒身上大哭起來。

望着餘章遠去的背影,餘晚晴眼底閃過一抹憤恨,再去看痛哭不止的母親,心中更覺厭惡,連籌謀成功的喜悅,都沖淡了幾分。

“阿娘,”她耐着性子哄道:“五郎還小,交給你之後,該哭的也是程姨娘,你有什麽好怕的?”

餘夫人聽女兒這樣講,便覺得有了依靠,勉強擦拭眼淚,不确定道:“真的嗎?”

餘晚晴安撫的笑:“當然是真的。”

……

回到自己房間內之後,餘晚晴臉上的楚楚之色方才消失,盡數轉換為一種心想事成之後的歡喜。

餘章那一巴掌打的不輕,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頰上留了痕跡,她對鏡瞧了會兒,不覺蹙眉,取了一盒脂粉,細細的塗抹上去,直到完全遮掩住。

妝奁低下壓了一封信,信封上寫的是“晴妹親啓”,字跡潇灑俊秀,頗為不俗,餘晚晴纖長的手指遞過去,輕柔的撫了撫,微微笑了起來。

……

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二月的尾巴。

謝華琅近來日子過得舒暢,連面頰都豐盈了些,人也更加鮮豔明媚。

這日清晨早起,她對鏡梳妝時,忽然察覺出幾分不對勁兒來,轉過身去,問自家郎君:“我是不是又胖了?”

顧景陽正拿巾帕拭面,聞言側目,仔細瞧了瞧,道:“沒有,同之前沒什麽差別。”

“就是有,”謝華琅指着自己畫了一半兒的眉毛,認真道:“從前不會畫的這麽長的,她們就是為了掩飾我臉大了,才弄成這樣的。”

顧景陽對小妻子的愛美有些無奈,近前去仔細端詳,還是道:“真的沒有,枝枝,你別多心。”

謝華琅才不聽他的呢,轉頭吩咐采青去把成婚時穿的袆衣取出來,重新上身穿了穿,眼見腰身處未曾緊繃,這才松一口氣。

“你看,明明就是正好,”顧景陽環住她腰身,低頭親了親她:“沒胖沒胖,枝枝好看着呢。”

“也是。”謝華琅被安慰到了,對着鏡子看了一會兒,心滿意足的吃飯去了。

這天正是命婦進宮的日子,盧氏挂心女兒,當然也會前來。

好巧不巧的,見了謝華琅,她第一句話便是:“枝枝,你是不是胖了?”

“才沒有,阿娘別亂說,”謝華琅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惱怒道:“我前不久才量過呢。”

采青、采素忍俊不禁,又将今早的事情說與盧氏聽。

盧氏聽後也笑了,點着她腦門兒道:“你呀,罷了罷了,左右陛下疼你,我何苦做這惡人。”

宮人們送了新鮮的果子來,謝華琅撿起一顆山楂,小小的咬了一口,便覺酸的倒牙,忙丢掉了,又端起茶來用了一口。

“你們這一輩兒啊,婚事都不順遂,”盧氏正同她說起謝朗婚事作廢的事情,蹙眉道:“也只有你還略好些,偏偏嫁的又是皇家。”

“二哥哥的婚事,不久很好嗎?再則,”謝華琅安撫母親:“緣分這東西,本就是不能強求的。”

盧氏輕嘆口氣:“也只能這麽想了。”

……

進了三月之後,天氣便漸漸暖和起來,連外邊兒的柳樹,遠遠都能瞧見幾分清新的淡綠。

儀國公府劉家的老夫人信佛,每月都要前去參拜的,只是前幾日不巧,下臺階的時候崴了腳,便将這差事交給了兒媳婦。

這日清晨,儀國公夫人在府中用過早膳之後,便同幾個妯娌一道出府,往覺知寺中去,參拜之後,見院牆處開了一線的迎春花兒,黃燦燦一片,極是炫目,便說笑着前去賞玩。

女人話多,又有空閑,免不得就會多聊幾句,她們到的也早,此時香客游人不多,并不吵鬧,便略微走的遠了些,等到準備回去的時候,卻聽見不遠處有年輕男女的說話聲傳來。

時下風氣開放,未婚男女見面也沒有諸多禁忌,幾人只當是撞見了一雙小兒女,相視一笑,便待離去。

哪知就在這時候,那兩人不知說了什麽,忽然間發出一陣笑聲,着實有些招耳。

儀國公夫人原本不打算前去驚擾,聽聞這動靜,不禁心中一動,轉過去一瞧,卻見不遠處石凳上依偎着一雙愛侶。

那郎君俊雅,女郎也姝麗,若換了別的時候,儀國公夫人少不得說一句“郎才女貌”,可現下見了這二人,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

“餘家大娘,”她神情含怒,冷冷道:“我聽聞你病重,少說也要大八年才好,現下倒很康健,有心思同情郎卿卿我我。”

謝令之妻劉氏出自儀國公府,正是儀國公的胞妹,餘晚晴一瞧見儀國公夫人,便知事情敗露,驚惶交加,花容失色,讷讷大半晌,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儀國公夫人只是冷笑,卻不說話,目光鋒銳的瞥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餘晚晴癱軟在愛侶肩頭,汗出如漿,一想到即将面對的風雨,便有些膽戰心驚。

那年輕郎君便握住她手,溫柔安撫道:“晚晴,你無需怕,此事張揚出去,對謝家有什麽好處?我父親比不得謝祭酒,好歹也是封疆大吏,你現下歸府,等待片刻,我便着人去提親。”

餘晚晴慌亂的心緒得到平複,正如寒冬之中得了一汪熱泉,感懷道:“寧郎,我實在是……”

那年輕郎君撫了撫她的面頰,撫慰道:“別怕。一切都有我呢。”

……

這日乃是休沐,餘章正留在府中。

事到如今,餘晚晴不敢再有所隐瞞,求見餘章之後,跪地将此事和盤托出。

“我道是你怎麽這樣糊塗,原來心裏早有算計!”

餘章聽罷,卻是怒極,指着她斥罵道:“你只想着同自己情郎相會,卻将你老子、将餘家置于何地?倘若議親之前,主動将此事說開也就罷了,謝家總不好強求,現下你與人私會,又被撞破,叫我如何向謝家交代?”

餘章越說越氣,最後面色漲紅,目光左右一轉,尋到不遠處的拂塵,猛地掄起,狠狠抽在餘晚晴身上。

餘晚晴跪在地上,卻不敢躲,唯恐再觸怒父親,惹他生氣,直到餘章打累了,才低聲道:“寧家人很快便要來提親了,阿爹……”

她口中寧郎的父親,便是涼州都督寧震之子。

寧家雖不是謝家那樣綿延百年的高門,卻也是封疆大吏,世代鎮守涼州,雖很少同京中勳貴結親,卻很得皇帝信重,同他們連親,倒也不壞。

餘章心中氣怒,然而到了此刻,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叫她先去更衣,免得稍後在寧家面前丢臉。

至于謝家那邊,只好明日再去請罪,叫謝偃、謝令二人見諒,料想有寧家與餘家的情面在,他們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餘章打定了主意,便對鏡整理衣袍,又喚了餘夫人來,二人一道在正堂等候,預備先給寧家一個下馬威,以免他們不肯同自己站到一處,哪知二人從上午等到傍晚,卻不曾見人登門,更別說是提親了。

餘章心頭打鼓,總覺得事情不妙,叫女兒來問,卻見她也是驚慌失措,再差人出去打探,卻得到了一個叫人目瞪口呆的結果。

——寧家有四個兒子,前兩個随父親一道,留在涼州,最小的今年才十一歲,唯一年歲相符,又在長安的那個,卻是秉性愛玩兒,早在兩月前,便偕同好友,悄悄往西蜀游歷去了。

餘章面沉如淵,目光陰森的問餘晚晴:“同你相好的寧家郎君,到底是哪一個?!”

……

若是別人撞破餘晚晴那事,為了餘家的臉面,怕也不會拆穿,但儀國公夫人作為謝朗的嫡親舅母,怎麽可能幫着瞞下?

劉氏自嫂嫂處得知這消息,氣的險些閉過氣去,身子哆嗦了好半日,都沒說出話來。

同餘家結親,可不是謝家上趕着求的,是餘家主動提出,謝家這邊兒考量之後,才答允的。

眼見婚事要敲定了,那邊卻出了意外,謝家對外可是什麽不好聽的都沒說,只是說謝朗沒福氣,配不得餘家貴女,從頭到尾都全了對方臉面。

到了這會兒,餘家傳聞中卧床不起的女兒又跑出去跟別的男人私會?

簡直是欺人太甚!

不只是劉氏,即便是謝家其餘人,也都咽不下這口氣。

然而就在當天,還沒等謝家人往餘家去走一遭,長安便起了流言,将謝家與餘家的這樁恩怨說的清楚明白,連餘家女郎偷偷往覺知寺去同情郎私會,都傳的有鼻子有眼。

這種有礙聲名的事情,餘家當然不會主動往外傳,對于謝家而言,這也不是什麽光彩事,更不會對人宣揚,儀國公夫人那兒,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以謝偃與謝令聽聞此事,真有種喉嚨裏塞了一塊兒骨頭的感覺,上不去,下不來,又膈應,又惡心,還叫人沒法兒去解釋。

更壞的消息在第二日傳了過來。

餘晚晴懸梁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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