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人心
命婦宮宴之後, 謝華琅手邊兒便沒有什麽正經要準備的事情了, 至于親蠶禮, 雖然重要,但畢竟也是三月時候的事情。
顧景陽精于醫理,早先還為她專門開過藥方,叫她調理身子, 一直到大婚前些日子才停下。
謝華琅也真是吃苦受罪的性子, 驟然停了, 還有點兒不習慣。
午膳之後,顧景陽便在寝殿裏短暫歇息, 閉目養神,她悄咪咪的湊過去, 小聲問:“道長,你說我用不用喝點藥什麽的?”
顧景陽神情恬靜,淡淡日光之下,面龐上泛着美玉似的光彩, 他沒有睜眼, 只淡淡道:“枝枝身體康健,喝什麽藥?”
“坐胎藥呀,”謝華琅認真道:“那種藥沒用嗎?”
“該有的總會有的, 不必強求,是藥三分毒, 那些藥吃多了, 怕會傷身, ”顧景陽睜開眼,伸手撫了撫她面頰,徐徐道:“枝枝聽話,別悄悄吃什麽補藥秘方,能吃的話,我早就給你吃了,郎君難道會害你嗎?”
“哦,我知道了。”謝華琅本也只是信口提一句,聽他否決,也不覺得有多失落,在他身側躺下,忽然又問:“道長,你沒給自己開點兒藥嗎?”
顧景陽将一側的被褥抖開,輕輕搭在二人身上,聽她如此問,才道:“給我自己開點什麽藥?”
“壯陽的藥啊,”謝華琅看着他,認真道:“每天折騰到那麽晚,你不覺得累嗎?該吃點鹿鞭什麽的補補了……嗚嗚嗚嗚你怎麽打我!”
顧景陽額頭青筋一跳,又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下:“你哪兒來這麽多話?”
謝華琅目光委屈,哼唧了幾聲,正待開口,嘴唇卻被他手指堵住了。
“算了,你別說話了,”顧景陽合上眼,眼不見心不煩:“睡吧睡吧。”
謝華琅:“哼!”
……
嬉鬧歸嬉鬧,這對小夫妻的日子,卻過得很是甜蜜和美。
後宮無人,謝華琅不必像前代幾位皇後一般執着于宮鬥,連宮務都少的可憐,每每得了空兒,便去前殿陪伴自家郎君。
她雖愛胡鬧,但心中也有分寸,政務上的事情,從來都不摻和。
顧景陽若在忙,她便尋本書,坐在一側慢慢翻看,又或者是尋本字帖來練,見他得了空,才過去說說話,又或者是為他添茶,送碟點心,如此一日日下去,倒也覺得很充實。
朝臣有時往前殿去求見皇帝,謝華琅便躲到屏風後邊兒去,能夠聽得到,但從來不出聲。
顧景陽還執着于從前那個身染沉疴,或許不久于人世的人設,對着朝臣們時,聲氣較之往日都有些弱。
在她心裏,只要是下了床,郎君慣來都是清風朗月,風姿卓越的,不想竟還有這等裝模作樣糊弄人的時候。
謝華琅覺得有些好笑,等朝臣們走了,她自屏風後走出去時,便同他說起此事,揶揄道:“道長,你裝了這麽久,卻也不見有人上當,是不是也該停一停了?”
“你怎麽知道沒人上當?”顧景陽自案上抽出一份奏疏來,往她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他既叫自己看,謝華琅也不避諱,打開一瞧才發現,這奏疏的主人竟是江王。
她原本以為這奏疏是江王發現了什麽,所以才專程上疏的,然而看了幾行才發現,這竟是請罪的折子。
江王素為皇帝心腹,好端端的怎麽會上請罪折子?
謝華琅心中莫名,卻聽顧景陽道:“京中這幾日有傳言,說我身染沉疴,時日無多,有意過繼江王府的世子。”
謝華琅聽得微怔,旋即反應過來:“他們學聰明了。”
出頭的椽子先爛,無論皇帝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打算過繼宗室子嗣,第一個跳出來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暗地裏的人蠢蠢欲動,又不敢自己動手,所以就将散播謠言,将江王府推出來了。
如果皇帝動怒,那正可以除掉一個隐藏的敵人,如果沒有動怒,他們便要深思一下了。
謝華琅心中一凜:“九郎是如何打算的?”
顧景陽微露笑意,道:“我将江王世子發配到嶺南去了。”
謝華琅見他此刻神情,便知道是假的,然而其餘人怎麽想,就不一定了。
她眨眨眼,覺得這事跟自己沒什麽關系,湊過去親了郎君一口,就回到自己坐席上去,臨摹那幅寫了一半兒的字帖了。
……
謝華琅身處宮中,顧景陽又寵她,外邊兒許多糟心事,即便是知道了,也不會同她說。
皇帝這場病從年輕開始,現下正月都快過了,還斷斷續續的沒好,朝臣與宗親們便暗自嘀咕起來了。
除了宗親之外,這事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其實沒什麽幹系,最多也就是估量一下将來哪家王府的子嗣會被過繼,同自家的關系如何,但對于另一部分人,這影響便十分嚴重了。
餘夫人出門上香歸府,就聽人說女郎病了,心下驚惶,急匆匆往女兒院中去。
仆婢們正守在門外,還有人在煎藥,藥香氣打着旋兒往她的鼻子裏邊兒鑽,餘夫人見狀更急,進內室之後,見女兒面頰燒紅,額頭微汗躺在床上的模樣,險些落下淚來。
“這是怎麽回事?”她又憐又怒,斥責侍奉的女婢:“我出門時,晚晴還好好兒的,現在怎麽就這樣了?”
女婢們烏壓壓跪了一地,無人敢做聲,餘晚晴似乎病的重了,不時呓語幾句。
餘夫人心中焦急,伸手探女兒額頭,目光微閃,又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女婢們匆忙起身,關門後退了出去,餘夫人這才冷下面孔,隐忍着怒氣,道:“我養你這麽大,你竟裝病來糊弄我?可真是我的好女兒!”
原本躺在塌上的餘晚晴倏然睜眼,起身下榻,在母親面前跪下,哭道:“阿娘,我原本也不想的,可是、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了,再過些日子,我同謝家三郎的婚事,便要敲定了。”
餘夫人不意女兒竟是為了這個才裝病的,微覺詫異,又拉她起身,耐心勸導道:“謝家三郎我見過,相貌是極好的,雖然頑劣些,但謝家已經決定叫他入仕,略經雕琢,倒也配的你。”
“謝家外有謝偃、謝令兄弟二人,內宮又有皇後在,這樣好的家世,即便是只豬,都能騰空而起,更別說那是個人了。”
餘夫人諄諄善誘:“這是樁好婚事,多少人想要還得不到呢。”
餘晚晴只是哭,一雙桃花似的明眸都紅了起來:“阿娘可曾聽聞長安近來的風言風語?都說陛下……都說陛下或許不成了。”
她壓低了聲音,怯怯道:“謝皇後年輕,又無子嗣,來日新君登基,豈能容忍這樣一個并非生母、又占據大義的太後壓在頭頂?”
“皇後身後的謝家根深蒂固,可于她而言,這樣的家世不是襄助,而是招禍之源。
謝家越是強盛,新君越是忌憚,她畢竟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後,以太後的名義,甚至可以廢黜新君,另立君主,屆時謝家便是新君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阿娘,”餘晚晴說及此處,傷懷落淚:“謝家現下已經是一個無底洞,你當真忍心叫女兒嫁過去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謝家一倒,女兒只怕也要随之殒命!”
這個女兒的聰慧,老太爺在世時,都是贊揚過的。
餘夫人聽她一句句說的在理,不禁有些意動,然而想起丈夫早先說過的話,又遲疑起來,皺眉道:“餘家與謝家聯姻,這是你父親定下的,豈能随意更改?已經同那邊兒通過氣了,現下又要反悔,即刻便将謝家人得罪了。你說謝家怕會被新君清算,可那也要等到新君繼位之後,現下陛下還在,謝皇後正得寵,餘家公然毀約,只怕是……”
“阿娘且聽我說,”餘晚晴不慌不忙道:“現下嫁入謝家,固然不是好事,可若是廢止婚約,便會将謝家得罪,為什麽不幹脆換個人選?”
餘夫人目光一亮:“你是說……”
餘晚晴笑道:“二妹妹生的如花似玉,也是很好的人選。”
“這怎麽行,”餘夫人遲疑道:“她是庶出,謝家怎麽肯要。”
“謝朗說是嫡長子,卻也只是出身于謝家二房的,同謝皇後也隔了一層,二妹妹如何配不得了?”
餘晚晴不以為意,徐徐道:“阿娘只需将口風放軟,再三致歉懇求,無論謝家是否願意繼續這樁婚事,都不會為此同餘家結怨的。”
餘夫人有所意動,然而想起丈夫威嚴冷漠的面孔,便有些膽怯:“這件事太大,我如何能做主還是要回禀你父親,叫他拿主意才行。”
餘晚晴繞了這麽一個圈子,就是為了避開父親,他為了自己那點得失,才不管別人會不會死。
她對于母親此刻的猶豫有些厭惡,臉上卻還不顯,溫柔一笑,徐徐道:“阿娘,你要知道,弟弟跟我是同胞所出,将來謝家出事,我死不要緊,興許會牽連到他的,但二妹妹就不一樣了,她一個庶女,爹不疼娘不愛的,誰樂得理會?”
餘晚晴眼圈兒一紅,道:“父親寵愛程姨娘,連帶着格外喜歡她生的五弟,只想着用我的婚事給他鋪路,是不是會牽連到弟弟,他才不管呢,也只有我這個親姐姐,才會格外挂念……”
餘夫人聽她這樣講,心中便如同被針紮了一般,又痛又麻,霎時間便定了主意:“好,那我便避開你阿爹,先同謝家将此事敲定。”
早先态度暧昧,提及兒子時,卻這麽快答允了,餘夫人面色略微微帶了些讪讪,握住女兒的手,愧疚道:“阿娘不是偏心你弟弟,只是覺得應該謹慎些,你們都是我肚子裏出來的……”
餘晚晴善解人意道:“我關愛弟弟的心,并不比阿娘少,我将來出嫁,還要指望弟弟給我撐腰呢。”
餘夫人欣慰的笑,道:“有你這樣乖巧懂事的女兒,真是我的福氣。”
……
謝家。
“換人?”
劉氏聽餘夫人這樣講,少見的有些失态,勉強笑道:“餘夫人,你不是同我開玩笑吧?”
“實在是對不住。”餘夫人連連致歉,又站起身,向劉氏施禮:“晚晴昨日出去踏雪尋梅,卻着了涼,已經燒了一夜,大夫看過之後,說是寒氣入體,傷了心肺,要調理大半年才行,我實在是……”
說着,竟有些哽咽了。
劉氏也是做母親的,見她說的懇切,倒是不曾懷疑,将人扶起,笑道:“餘夫人,這有什麽呢,左右也只是定親,婚期定的晚些,也不妨事。”
餘夫人見她态度這樣随和,心中便有些叫苦,想了想,只得假做傷懷,拭淚道:“那大夫說了,大半年能好,便是阿彌陀佛,一個不好,不知要拖多久……”
劉氏聽罷,便有些遲疑了。
謝朗今年十八歲,等個一年還沒什麽,要是等的再久,便不太成了。
謝家四郎謝檀,只比他小幾個月,盧氏操持完女兒的婚禮,便着手為這庶子說親,好像連人選都定了,是三娘閨中密友元娘的胞妹,只等着謝朗這兒定日子,那邊兒才好确定婚期。
自己家的兒子等等沒什麽,叫別人家的也跟着等,便不太成了。
餘夫人見她面有猶疑,心中大定,又勸道:“二娘也是在我身邊長大的,相貌品性都沒的說,只是身份上差了些,要委屈貴府三郎,屆時她出嫁,嫁妝絕不會比大娘少,請夫人安心……”
劉氏不在意這點兒嫁妝,謝家更不在意,這樁婚事也不是為了成全小兒女的情意,只是謝家與餘家聯姻罷了。
既然是聯姻,娶個庶女,還有什麽意思?
劉氏如此一想,便覺得麻煩,勉強一笑,打個太極,道:“婚嫁大事,我豈敢自己拿主意,必然要等我家老爺回來,問過他的意思才好。”
餘夫人聽她這樣講,心中便有些打鼓,唯恐她說與謝令聽,謝令再去問自己丈夫,将此事戳穿。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自己已經同謝家說了女兒染病之事,即便丈夫知道,也只能認下,難道他還能豁出臉面不要,捆了自己與女兒登門,說自己騙了謝家人?
如此一來,她便定了心,再三致歉,才起身告辭。
劉氏見她面色幾變,心中不禁有些狐疑,總覺得內中另有內情,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等謝令歸府之後,再行分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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