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邴辭定定看着她。

路游游心裏忽然有點急。

“我不是已經說了我不是路鹿了嗎, 你怎麽還糾纏不休了呢?!”路游游急道:“你在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懂!這多天方夜譚啊, 你去大街上随便拉個人, 對他們說你認識的路鹿變成了我, 他們都會懷疑你瘋了!”

“我可能是瘋了。”邴辭抹了下臉上的雨水, 如果不是瘋了,為什麽一見到病房裏醒過來的路鹿就覺得不對, 為什麽會匪夷所思地認為眼前這個路鹿的姐姐才是他認識的路鹿。

她抗拒、她說她不是——但他仍然覺得她是。

他是精神出什麽毛病了嗎?

可是如果她不是, 那他的路鹿去哪裏了呢。忽然就消失了, 忽然就變了個人。甚至沒有和他說一聲,甚至沒有任何告別。

這兩天他心裏帶着巨大的惶恐和焦灼, 但只能拼命壓下去,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找她上。他怕她身上出了什麽事,怕她需要他的幫助,而他卻不在她身邊, 放開了她的手。

可是當他找到了。

她卻不承認。

她表情分明有變化, 卻不承認。

為什麽,是覺得他不需要、亦或是不配知道任何她身上發生的事情嗎?

還是說她此刻并沒有什麽危險,而只是單純地想要切斷所有路鹿那邊的聯系——包括和他之間的所有記憶。

從他的世界裏完全消失,她也無所謂。

大雨劈頭蓋臉地砸在邴辭身上, 邴辭一動不動,手指緊緊扣着路游游的車門, 他執拗道:“即便我瘋了,但你就是她。”

路游游深吸一口氣:“弟弟,你是不是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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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她。”邴辭道:“我不喝酒, 也沒醉。”

雨水從他的鬓角淌下來,順着下颌骨一直将白襯衣濕透。

“你可以不告訴我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也可以不承認你就是我認識的路鹿。”邴辭定定地看着路游游,胸口發悶:“但你得告訴我,你安全嗎?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看我哪裏有缺胳膊少腿了嗎?”路游游氣急敗壞地說:“倒是你,看起來怪正常怪帥氣的一人,怎麽就腦子不太正常,你有臆想症嗎……”

她竭力想讓自己兇一點,但是對上邴辭那雙濕漉漉的漆黑的受傷的眼睛,她卻又氣勢弱了幾分,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最後“臆想症”三個字幾乎被大雨蓋過。

路游游要瘋了,她覺得邴辭這麽淋下去,即便是一米八幾的健康大男孩也要生病住院。

她沒忍住,将副駕駛座上的折疊傘丢給邴辭:“這麽大個人不知道打傘嗎?”

邴辭接住傘,吸了吸鼻子,臉上神色很明顯地看起來要松了幾分。

他撐開傘,擡起眼看向她,那眼神甚至有幾分高興,像是黑夜裏看不到光亮時,啪嗒一下,有什麽死灰複燃了。

路游游心亂如麻,不得不避開他的眼神。

值得嗎?

路游游心想,為了一個劇本裏的人物,他不要命地追上來,萬一真的被車子碾過呢,他也不怕嗎。

給他一把傘,他就這麽高興?

承認自己就是路鹿,他又會怎樣?

劇本裏路鹿喜歡宋初白,宋初白最後也喜歡上了路鹿,是一個圓滿的故事。

但是邴辭呢,又欠了誰的呢。

就因為需要一個出力的工具人男二,他就被設定成了不得不喜歡路鹿。

他是認出來了012不是路鹿,但那似乎只能說明,他喜歡的是自己演的那個路鹿!等有一天劇本被斬斷,他不會幡然醒悟,然後後悔嗎?

如果不是自己和路鹿這段強加在他人生上的設定的話,他應該有他自己更好的人生才對。

為了自己,他真不值得。

“我們談談。”路游游冷靜下來,擡起頭對邴辭道。

邴辭立刻道:“好。”

路游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承認,好吧,我就是路鹿,那你想聽我說什麽呢?”

邴辭指骨用力地握緊了傘,心髒跳得飛快,在聽到她承認那一剎那瞳孔猛地一縮,眼底浮起一團希望:“我——”

然而路游游打斷了他:“你想聽到我的解釋,為什麽會發生這麽天方夜譚的事情,一個人的靈魂忽然轉移到了另一個身上去,對不對。但這件事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不好和你解釋。你還想知道我是否安全,是不是被迫靈魂易體?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很安全——除此之外,你還想知道什麽呢?”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你是不是就可以從車子前面讓開,讓我走了?”

雨水噼裏啪啦砸在傘面上。

路游游的語氣很平淡,沒什麽起伏。

邴辭看着她陌生的神情,有些難以呼吸,他震驚地看着路游游。

路游游也淡淡看着他。

空氣死寂。

邴辭竭力去消化路游游的話。

然而路游游并不給他時間,蹙眉問:“快點,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路游游的冷冰冰像是一團潑在身上的冷水,讓邴辭手腳冰涼。

他如墜冰窖,過了好半晌,才艱難開口:“如果我沒能發現你就是她,你是不是就會這樣一聲不吭地從我生命裏消失?連告別也沒有?”

路游游沒吭聲,但邴辭說的話沒有錯,她的确是打算一聲不吭消失掉。

邴辭看着她,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底一點點熄滅的神情。

“甚至你還會眼睜睜看着,我把病房裏那個人當成你,像喜歡你一樣喜歡她,像對你好一樣對她好——”

你一點也無所謂嗎?

這句話邴辭哽在喉嚨裏,連問也問不出口。

他怕問了,眼前這個人告訴他的确無所謂。

可實際上,問和不問也沒什麽區別,因為她的确無所謂,她好像甚至都沒想過,她離開後,他會怎麽樣。

他認不出來病房裏那個人不是她,她無所謂。

他發現了病房裏那個人不是她,兩天一夜沒合眼想找到蛛絲馬跡找出她,她也無所謂。

邴辭陡然意識到,自己對她而言,好像就只是一個随時可以錯過的過客。

她偶爾會擔心自己,偶爾會對自己好。

但是比起她的世界,自己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是一個紙片人那樣單薄,随時可以放棄。

她不喜歡自己,這一點邴辭早就知道,已經知道了整整八百五十六天。

但這還是頭一次邴辭發現,自己于她而言,像是投入湖中的一塊石頭,濺起了水花,也就只是濺起了水花,沉進去了,也就沉進去了,再沒有別的了。

邴辭擡起發紅的眸子,看着路游游的眼睛:“我很擔心你的安危,見到你沒事,我松了一口氣。你不想說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便也可以不問,只要你沒受到脅迫和危險就好。”

他聲音沙啞發疼:“我喜歡你,非常非常,你知道我喜歡你,你……你就沒有哪怕一點在乎……”

“你喜歡我,難道我就非得喜歡你嗎?”路游游避開邴辭的視線,不耐煩道。

邴辭明白了,臉上血色消失殆盡。

其實沒有什麽不好明白的。

眼前這個人以前就只能看到宋初白一個人,即便後來慢慢看到了他,但那依然只是把他當成朋友。

如果他知足的話,就不會這麽自取其辱,但偏偏他太貪心,還希望能永遠陪在她身邊。

邴辭靜了下來,垂着眸,嘴唇沒有顏色:“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路游游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好。”

邴辭低聲道:“但前提條件是你必須安全,一切都好。”

路游游:“嗯。”

邴辭其實對路倪的這張臉有些陌生,但是他心底卻又能很清楚地認出來,眼前這個人就是他認識的那個路鹿。

他視線不知道落在路游游臉上多久,隔着雨幕,他眼眶發紅,但車裏的人沒有再多看他一眼,而是将車窗升了上去。

車窗一升上去,邴辭就看不到她了。

耳邊充斥着大雨傾盆砸在地上的響聲,邴辭心裏一片空白,終于緩緩松開了抓住車門的手。

他指骨發白。

手一松。

她的車子就宛如離弦的箭一般,徑直沖了出去,頭也不回。

車子破開雨幕,毫不留戀地消失在他的視野當中。

……

直到後視鏡中看不到渾身被淋得濕透的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了,路游游才喘了口氣。

她心裏很清楚,她對邴辭有好感,有欣賞,但是并沒到達喜歡的程度。她經歷過十個世界,見過的男主男二男配沒有四五十也有二三十人。

如果非要問路游游迄今為止,誰在她心中留下了烙印——第一個認出她的邴辭,和與光腦做交換的小皇帝,算唯二兩個。

她游歷在這麽多世界裏,邴辭于她而言,最開始是紙片人,後來是朋友,再後來,也就是現在,是比朋友更重要的、會舍不得的人。

但是比起她給的這麽一點點喜歡,邴辭付出的情感太多了,她回報不起。

她因為這麽一點點喜歡,以劇情為手段,将邴辭牽絆在身邊,也不是不可以,還可以享受他一輩子的深情和付出。

但是路游游不想這麽做。

她就想邴辭回到不受劇情影響的正軌上去,從此不再是個紙片人,而是好好過他可以自由選擇、不受任何設定影響的人生。

路游游定下心,猛然踩了油門。

路游游走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邴辭仍然站在原地,他雖然打着傘,但是傘好像可有可無,因為他渾身本來就已經濕透了。這似乎是邴辭二十一年的人生裏,最狼狽的一天。

他唯一可以寬慰自己的就是,好在,她沒有事。

這其中不知道發生了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她沒出事。

只要想到這一點,邴辭心中大石才稍稍落地,至于其他的,都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他失戀而已,不過是她不在乎他而已。其他的都沒什麽要緊的。

他像是倏然卸了力一般,接連兩日未能合眼的疲憊便陡然席卷而來。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這才感覺頭重腳輕,有點冷。

邴辭抹了下臉上的雨水,漆黑眼睫上挂着的水珠終于掉了下來。

他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下意識走到路游游樓下了。

他握緊手中的傘,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轉身往回走。

他從飯店過來開了車,但是沒有載小區內人的外來車輛不允許進來,他車子只停在了小區外面的街道上。

門衛卻從保安室裏探出頭,疑惑地對他道:“剛才開車出去的是路小姐嗎?”

邴辭來過這邊很多次,還住過一周,門衛認識他。

邴辭道:“對,怎麽了?”

門衛疑惑地道:“我記得她們姐妹倆都是不會開車的,也沒駕照,這大雨天的外面又黑又滑,太危險了吧,她大半夜的去哪裏?”

邴辭眼皮猛然一跳:“姐姐也不會開車?”

他知道路鹿不會開車,但是不知道路倪也不會開車。

他現在也弄不清到底這姐妹倆的身份發生了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病房裏的那個與他無關,而現在與他有關的是路倪。

“對啊——”門衛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年輕男孩收了傘,朝着小區門口狂奔而去。

邴辭沖進自己車子裏,點火,開出去,一氣呵成。

小區外面右邊草坪的泥土有被碾過去的痕跡,他朝着那方向也碾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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