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晴

蘇漢陽拿秦川當空氣,靠在病床厚厚的靠墊上休息。

這會兒蘇漢陽才注意到,這病房豪華得令人發指,大概又是秦川出的錢。誰讓人家有錢——如果不是秦川當年的動作,他也應該早已身價上億。

蘇漢陽累得說不出話,秦川也不說話,病房裏安靜得可怕。

還好姜小妹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她在盥洗室裏洗了把臉,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

蘇漢陽對姜小妹說:“我不想在醫院。”

姜小妹一下就愣住了。

蘇漢陽接着說:“我想回去。”

瞬間,姜小妹剛剛勉強恢複正常的眼圈又紅了,她懂了蘇漢陽的意思。

“好……”

“我不準!”

姜小妹和秦川的聲音同時落地。

蘇漢陽偏過頭看秦川,似笑非笑:“你是我的誰啊?管這麽寬。”

接着也沒等秦川反應,就對姜小妹說:“你去,把主治我的醫生請過來”。

姜小妹被秦川的那一句話驚到了,她再遲鈍也覺察出二人之間的不同尋常,木木澄澄中聽了蘇漢陽的話,出門去找醫生。

醫生很快就來了,估計事先也有秦川打了招呼。

不過醫生也很快就發現了病房的氣氛有些微妙。

在蘇漢陽表達了想要盡快出院的意思之後,醫生有些為難:“在醫院裏配合治療對您的身體最好,這……”

蘇漢陽哂笑:“我只要回去。”

醫生偷眼去看秦川,秦川當然是冰着一張臉,也看不出什麽。

醫生暗自叫苦,揣摩了一下,道:“這……起碼得再留院觀察兩天,等您度過危險期之後……”

姜小妹也在一旁紅着眼睛點頭。

蘇漢陽只好說:“那麽,就兩天吧。”

然而,蘇漢陽的出院計劃還是受了些耽擱。

就在第二天下午,姜樂生出事了。

上次接受過心髒手術後,姜樂生便住在醫院裏,她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樓,正好是蘇漢陽樓下。蘇漢陽昏倒後,姜小妹一心一意照顧他,只得将小樂生委托給護士照顧,她的恢複情況也一直良好。但這天下午,在病房裏照顧姜樂生的護士發現,姜樂生的右眼突然失明了,立即第一時間通知了家屬。

姜小妹正好在走廊,提着水壺準備去燒水。姜小妹手中的水壺啪地一聲砸到地上,她沖下樓,心裏驚慌到麻木。

等她趕到的時候,在門口撞見趕來的醫生。兩人一前一後進去,就見姜樂生旁邊圍了三四個護士,在鼓勵小姑娘鎮定。倒是姜樂生一點也沒見慌張,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雙眼空洞地睜着。

姜小妹抖抖索索地走過去,張手在姜樂生的眼前揮了揮。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姜樂生眨了眨眼,疑惑道:“媽媽?”

姜小妹搶上前抱緊姜樂生,喜極而泣。

醫生等到姜小妹情緒平複之後,對姜樂生做了檢查。

蘇漢陽在病房裏挂葡萄糖,等到一瓶快挂完了,才見去燒水的姜小妹回來。

蘇漢陽把她沖好的蜂蜜水一口一口喝完,仿佛不經意地問:“怎麽了?”

姜小妹靜靜地看着蘇漢陽,大顆的淚珠忽然從眼眶裏滑下。

她真的累了。

有時候甚至覺得,是不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老天要這樣懲罰她。

蘇漢陽向她微微張開了雙臂,姜小妹再也忍不住,伏卧在蘇漢陽的肩頭,卻沒有哭。

在那一滴淚後,淚腺仿佛幹涸了。

姜小妹只是靜靜趴在蘇漢陽的懷裏,感受那份溫暖。

半晌沒有聲息,蘇漢陽一看,呵,已經睡着了。

他俯下頭,靠着姜小妹的發,也睡着了。

姜小妹睡了快兩個小時,醒過來之後一看,已經是晚上。

她一動,蘇漢陽也醒了,兩人相對,莫名地笑了出來。

姜小妹還窩在蘇漢陽的臂彎,慢慢給他講了下午的事情。

姜樂生暫時性失明了十分鐘。

萬幸,檢查結果讓人大舒一口氣,醫生說只是輕微的腦血管痙攣,屬于常見的手術後遺症。

“回去多吃點魚和豆腐就沒事了。”姜小妹用手指繞住蘇漢陽的頭發,驀地發現,蘇漢陽的頭發有點長了。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家?”蘇漢陽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仿佛是相互撫慰的兩個孩子。

第二天,姜小妹給蘇漢陽和姜樂生辦了出院手續,将兩只領回家。

早已過了立夏,路邊有了蟬鳴。

高高的行道樹交織起連片的綠蔭,陽光卻從縫隙裏偷偷灑落,仿佛綠色與金色的長

廊,一路進了熟悉的小城。

姜樂生左手攥在蘇漢陽手裏,右手牽在姜小妹手裏。三個人走走停停,終于回到了,家。

蘇漢陽的生活又變得簡單起來,一日三餐,買菜做飯,晚上卻不再帶着樂生睡了。在他身上,疲乏、消瘦、進食減少、呼吸困難的症狀越發嚴重,還伴随着陣陣的嘔吐和胸痛。

肺癌的烏雲始終籠罩在這家人的上空,但不妨礙他們尋找陽光。

蘇漢陽在家裏帶姜樂生玩游戲,還有學前教育;姜小妹還在那家超市上班,可算遇上一個好心的老板,依然讓她做原來的工作。

偶爾閑來無事,蘇漢陽也會想起秦川,便感嘆一句:“怪不得……”

那個男人,只是自私又涼薄,而已。

而他,他自己的追求只有一個,可惜這麽多年才明白。

蘇漢陽的生活範圍越來越縮小。一開始,他還可以到門口菜場轉轉,後來在屋子裏做事,再後來,只能躺在床上,坐起來都吃力。

半個月後一天,蘇漢陽看起來氣色不錯,姜小妹也很高興。

蘇漢陽忽然對姜小妹說想吃西瓜。

姜小妹出去之後,蘇漢陽掙紮着把存折和記帳本拿出來,那裏面有他這幾天趁着姜小妹不注意記下來的注意事項,還有未來的規劃——她和她的未來,沒有他。另外還有一張紙夾在裏面。

這時候,天邊炸響一聲驚雷。

天空中滾過一道驚雷,雨水随即争先恐後地落下,打在世紀大廈的玻璃窗上。

秦川心頭一跳,不知怎的,湧上一股不好的預感。他站起身,望向窗外。

仿佛全在驟然間,窗外便下起瓢潑大雨,雨水傾倒一般從天上往灌下,模糊了天地的界限。

秦川的心跳得飛快,他忽然有些失控地推開身邊的老板椅,拿起外套往外走。

辦公室門口的桌子後面坐着他的秘書,見他匆忙出去,追在他身後問:“秦總,您去哪裏?馬上還有個……”

秦川一陣心煩意亂,滿腦子鬧哄哄地,自己也不知道在慌些什麽。他沒等秘書問完,跨進電梯按下了按鈕。

秘書的尖叫在電梯合攏的時刻擠進來:“秦總——!”

電梯合上了。

然後極速下落——!

西瓜要挑花紋顏色深的、藤蔓新鮮的,好的西瓜屈指敲上去,應該有碰碰的脆響。

這是兩人剛來到這座城市時,有次一起去買西瓜,蘇漢陽教過姜小妹挑西瓜的方法。彼時姜小妹一臉崇拜:“哥,你怎麽懂這麽多?”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哥哥和她有着驚人相似的多舛命途,只不過比她還要早地負擔起一切。

“碰碰——”

姜小妹挑好西瓜,剛付了錢,忽然天上打起了雷。她抱着瓜往回跑,到了小區門口,雨勢卻大得讓人寸步難行。不得已,姜小妹在屋檐下躲了一陣雨,心中焦急不已。等到雨勢稍小,她趕緊跑回了家,身上已經淋得像落湯雞。

打開門之後,屋裏一片漆黑。

姜小妹心中忽然一顫。

姜樂生在她的房間睡覺,蘇漢陽這時候卻應該醒着,為什麽不開燈?

“哥——?”姜小妹慢慢往蘇漢陽的卧室走,一邊無意識地開口。那顫抖而細微的聲音與其說在詢問,更仿佛是呢喃。

被雨水打濕的衣服貼在她身上,冷得可怕。

等她走進了蘇漢陽的卧室,挨到他床邊時,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哥——?”她又出聲。

床上發出一聲微弱的響動。

姜小妹趕緊去開燈,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抱着西瓜忘了放下。

她打開燈,就見蘇漢陽斜躺在床上,已經快不行了。

他的枕邊,放着存折和一本本子、一張紙。

見到姜小妹,蘇漢陽的手動了動。

姜小妹整個人都不會動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盡管他和她都早有心理預期,但是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的時候,仍然好像一道急電,劈開了生活的假象。

姜小妹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怎麽會?只是買個西瓜的時間而已……

好半天,她半坐在床邊,附過身去聽蘇漢陽說話。

他第一句話說:擦一擦,別感冒。

姜小妹的心髒瞬間揪緊了,她忍住湧上胸口那陣強烈的、仿佛心碎的熱流,點點頭。然而蘇漢陽只是溫柔地看着她,并不說話。

姜小妹趕緊四下張望,見到一旁椅子的椅背上還挂着她給他用的毛巾,她手無所措地拉起來,搭在自己頭上。

蘇漢陽這才接着說。

他說:存折裏的錢是留給你和樂生的,其他事情我都記在本子上了,還有遺囑。

他說:把我埋在鹦鹉洲吧,地方我都選好了,錢也付了。

蘇漢陽的話斷斷續續,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姜小妹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但蘇漢陽搖了搖頭,展現出難得的面對她的固執。

姜小妹捏着手裏的三樣東西,那樣薄,那樣重。

世紀大廈的電梯自然是頂級質量,即使出現問題,也設置了保險措施。秦川就是這樣被既幸運又不幸地卡在了電梯裏。

之前那一刻電梯掉落的速度很快,快到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電梯已經被卡住了。

在停止下落的電梯裏,秦川卻沒時間後怕,滿心只被一個念頭塞滿。

他想去到蘇漢陽那裏。

蘇漢陽從醫院離開,他當然是知道的。但他也看出了蘇漢陽的冷漠;何況,蘇漢陽問得對:他是他的誰?怎麽能管那麽寬?

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即使舍不得,也放他自由。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再過一段時間,蘇漢陽就不會再生他的氣了呢?

畢竟蘇漢陽那樣愛他。

被困在電梯裏的是秦漢的總裁,維修也來得很快。

好在很快電梯就被打開了,秦川被請了出去。一旁,安全負責人和秘書不停地道歉和問詢,秦川卻好像聽不到了,他撥開人潮,失态地向地下停車場跑。

直到取了車,開出停車場,秦川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抖,他以為自己是在害怕。看到方向盤上滴落下暗紅的東西,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胳膊被劃了一道二十多厘米的口子。

他面無表情,翻過手繼續開車,一路飛馳。

姜小妹雙手握緊蘇漢陽靠近她一側的手,三只手都潮濕而冰涼。

忽然,她聽到大門被擂響。

姜小妹不想動彈,但擂門的聲音越來越大,不得已,她只好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男人,正是與她有過數面之緣的秦川。

門裏門外,兩個人的表情相似的很,皆是默然。

秦川被讓進屋。

他走到床邊的時候,床上的人瞳孔已經擴散,面上浮現出青白的死氣。

秦川張了張嘴,聲帶卻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他兩眼發黑,雙膝一軟,差點直接跪坐在蘇漢陽床邊的地板上。

蘇漢陽的眼皮卻輕輕撩動了一下。

秦川好像一下子重新獲得了力量,他撲上去,抓緊蘇漢陽的手,将對方滑膩的掌心貼和在自己的手掌裏。

“漢陽——蘇漢陽!”

蘇漢陽的眼珠真的慢慢轉了轉。

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

秦川附耳去捕捉蘇漢陽的氣息,蘇漢陽輕淺到幾乎沒有的呼吸,撲在他耳邊的軟毛上。

可是他最後只是淺淺地呼出一口氣,仿佛一聲無力也無心的嘆息:唉——

秦川面上一下子刷白,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踉跄着退了一步。

又一道雷聲平地炸響。

姜小妹搶上前,蘇漢陽已經停止了呼吸。

俞竺祯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在睡覺。窗外一片黑沉沉的,下着暴雨。

電話那頭聲音聽得不太清楚,他再一看,好嘛,秦川的電話。于是耐着性子慢慢聽下去,聽到一半覺得對方精神狀況好像不太正常,不知道喝了酒還是怎麽回事。

整通電話裏,聽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反複出現的“怎麽辦”,好像還夾雜着低嚎和哭泣——但那可是秦川,怎麽可能。

俞竺祯越聽越起雞皮疙瘩,如果不是勉強能聽出秦川的聲音,他現在肯定害怕得把電話扔出去了。

聽到最後,俞竺祯終于意識到秦川的狀況好像真的不太對勁。他自诩為醫生的那點責任心發作,問清楚地址後,嘆了口氣開始起床穿衣服,得虧秦川還能說清楚自己在哪裏。

等趕到的時候,俞竺祯被吓了一跳。

秦川就那樣毫無遮攔地站在雨幕裏,任由從天而降的暴雨沖刷着自己。這時候距離他接到電話已經有一陣子了,俞竺祯不敢設想這個男人在這裏站了多久,又被這麽強度的雨水沖了多久,是不是已經意識不清醒了。他趕緊跳下車,去拉秦川。一拉之下發現,秦川果然全身冰涼,簡直冷得像死人一樣。

等把人拉進車裏,俞竺祯才真正被吓到了。第一次,他看到這個男人露出的脆弱表情,仿佛要哭泣。

秦川就這樣被俞竺祯救了回去。

直到蘇漢陽下葬那天,秦川沒有去。

後來他聽說,蘇漢陽被埋在了市郊的鹦鹉洲。不知怎的,他忽然回想起很久之前和蘇漢陽的一段對話。蘇漢陽對他說,買房要趁早。

那時候,蘇漢陽臉上有笑意。

鹦鹉洲上,芳草萋萋。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手術這一段完全是查資料以及想象發揮的,千萬不要當真啊。肺癌吐血也是胡謅的……沒什麽科學依據,別當真。不過歡迎專業人員指正~

另外忽然發現樂生小朋友戲份好少啊,一句臺詞都沒有……呃,要不,在番外裏加戲?

不出意外的話下篇應該是秦川和姜酒(就是姜小妹的大名啦~)的故事,秦川的可能長一些,因為要再虐虐渣秦嘛。另外,上篇是蘇漢陽視角,所以很多事情他并不知道的就沒有寫出來,人性是複雜的~

接下來是秦渣攻的洗白(發病)時間,有不适者請自帶避雷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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