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往事已矣(六)

來到這個城市,終于又見到他。

酒席宴。臺上的司儀唧唧歪歪地講着話,秦川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來的時候不确定能不能見着蘇漢陽,沒想到一個轉身就看見了他。

比起記憶中的那個人,眼前的蘇漢陽蒼白了許多,舉止上仿佛也帶着脫不掉的僵硬——那是牢獄生活的烙印。誰都不會想到,這麽一個人,居然是秦漢最早的創始人之一、做過首席顧問。也曾談笑生輝,也曾意氣風發。

當年自己是怎麽狠得下心,把他送進那種不是人待的地方的?秦川模模糊糊地想着,卻是身不由己地走過去。

他以為自己在抖:“……漢陽。”

蘇漢陽一定不知道,他自己當時那副強撐着鎮定的表情。

啊,他叫自己什麽?

——“秦總。”

秦川怕再多說就要撐不住,把一張名片□□蘇漢陽胸前的口袋裏,最後定定地看着他,道:“有人說,在這裏看到過很像是你的人。”

卻是有些感觸:他們的關系,怎麽會變成這樣,居然要靠名片才能聯系上?

這個時候,秦川還不知道那叫悲傷。他只是忍不住想再多看蘇漢陽一眼,卻又不敢多看。反正人是找到了,秦川想,總不會讓他再逃掉。

他轉身,聽見有人在背後問他和他的關系。蘇漢陽的聲音輕飄飄的:“不是很熟。”

秦川的腳步晃了下,終究沒有停。

他來這裏也不是沒有正事的,好歹找了個工作上的理由。晚上在賓館裏處理着公司事務,邊和秦不悔通電話。

秦不悔上的是半封閉式貴族學校,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才回家。小盆友看着一副風輕雲淡要自立的樣子,其實乍一離開家心裏還是慌,秦川只好每天晚上陪他煲電話粥。

對此秦川有些內疚。他不單單是因為忙,才把兒子送過去的;而且是因為蘇漢陽。他怕有天蘇漢陽回去,看到這麽個孩子,又想起當年他的荒唐無度。

酒會之後,蘇漢陽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他。秦川猶豫了半晌,只好去找他。

這件事上沒有人能幫着他出謀劃策,他不需要,何況唯一的戰友俞竺祯也并不支持他這樣做。用俞竺祯本人原話就是:“我說你好容易能戒斷了,這不是回去找折磨嘛。”

秦川心想,你不懂。沒有親眼見到就算了,再次見面,确認了蘇漢陽就在這裏,他又怎麽能離開?如果說真有這麽個名為“蘇漢陽”的怪圈,他被捕獲也是心甘情願。

調查蘇漢陽現在的情況時,意外發現鼎鑫建築和秦漢也算是半靠挂的關系,秦川立即聯系了鼎鑫的老板,對方識相地做了安排。

去之前,秦川特意吃了幾顆安定,想了想又加了兩片多慮平。(注)

但他的迫不及待似乎還是吓到了對方。看着蘇漢陽下意識就要去護頭,秦川心口一陣絞痛:“你別這樣,我是想問……算了,我們什麽時候能談談?”

他能看出來,蘇漢陽還在猶豫,甚至是有些厭惡的。

秦川束手無策,幹巴巴地祈求道:“拜托你。”

謝天謝地,蘇漢陽總算是應了。

約定的日子,秦川早早到了咖啡館。

等待蘇漢陽的時間裏,他接到一通意外電話,是秦不悔的學校打來的,說他兒子在學校裏參與打群架。秦川詫異,秦不悔那個乖乖仔也會打架了?這可真是難得,且不說秦不悔從小就乖得很,他自己小時候也從沒有過這種事情,還被找了家長。倒更像是——

秦川擡眼望向玻璃窗外,看見手抄在風衣口袋裏的蘇漢陽。

對方穿着米色立領風衣,內襯一件黑羊毛衫。膝蓋以下露出淡藍的修身牛仔褲,配淺咖色的高幫皮靴。

隔着玻璃,兩人一瞬擦肩。

蘇漢陽沒有看到他,從窗外飄然而過。

“我知道了,”眼見蘇漢陽快要走進店裏,秦川打斷對方的絮絮叨叨:“如果對方需要賠償,跟我的秘書聯系吧。”

說罷就挂了電話。

他緊緊地盯着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扣住桌沿。蘇漢陽進來了,幾乎沒怎麽四下張望,一眼就見到了他,然後走過來,入座。一切都那麽自然,好像從畢業到入獄的那幾年從沒發生過。

秦川開始點單,他在國外幾年,喝慣了咖啡,蘇漢陽卻只要了白開水。

其實白開水最好。但是很快,秦川眉頭又皺起來了,他看蘇漢陽哈欠連天,有些擔心對方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蘇漢陽卻似乎很尴尬,為了打破這沉默,他問:“你和馮漢卿,現在還好吧?”

恰恰是秦川最不想提起的話題。

“……早斷了。”他答道,心裏卻滾過許多疑問。

為什麽蘇漢陽要問這個?他是在暗示什麽嗎?三年前沒接到蘇漢陽那次,獄警所說的“懷了孕的女人”,所料不錯該是那個姓姜的。那麽孩子也應該不是蘇漢陽的吧?

他調查過了,在蘇漢陽離開監獄之後,姜酒也很快人間蒸發。而在此之前,醫院裏就有她的懷孕記錄。她懷孕的時候蘇漢陽還在牢裏,所以當然不是他的種。

秦川的兩手握成拳擱在腿上,手心裏全是汗。他應該是很肯定的,但是又不是那麽肯定了。蘇漢陽真的不能和女人在一起嗎?如果是六年前,秦川一定會大笑出聲,因為那時候除了他,蘇漢陽的眼裏再沒有別人,不管是男是女。但現在,秦川卻不期然想起上次見面時,蘇漢陽說的“養家糊口。”

他端起咖啡,掩飾慌亂:“你……成家了?……要不然怎麽要養家糊口。”

蘇漢陽偏過頭,帶着好笑的神情。他的唇角微掀,露出一點潔白的小虎牙——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憐憫。

接下來他說的話更是火上澆油,什麽“溫香軟玉”,什麽“紅袖添香”,想到那個和蘇漢陽一起消失的女人,秦川的呼吸不自覺急促起來,額角青脈直跳,擠出一個字:“你!”

卻見蘇漢陽挑釁一般地挑了挑眉頭。

“……跟我回去!”秦川知道自己這話說的不是時候,但他的忍耐已經到極限了。

蘇漢陽的臉上就好像明明白白地寫着——別再無理取鬧,“秦川,我不欠你什麽了吧?”

他揉了揉眉心,說:“難道我說得不夠明白,秦總?您有您那邊的事業,我有我自己的家庭,還是說,只準您成家,不準我……”

聽到“成家”二字,秦川的腦中終于有根弦繃斷了:“你是個什麽東西,我不知道?你對女人硬得起來麽!”

他沒忍住地擡手想砸東西,杯子裏的咖啡立刻潑了出去,兜頭澆在了蘇漢陽身上。

秦川忘了他還端着咖啡。細細的杯柄已經快要被他捏斷,但他只能徒勞地看着蘇漢陽說:“這樣啊。那就這樣吧。”

蘇漢陽拿起風衣,走了出去。

秦川站在原地,既恐懼又難過,還有些莫名的委屈。

自己又把這一切都搞砸了,他想。

現在該怎麽辦?

好像回到了年幼的時候,同學送了他一塊怡口糖,他舍不得吃放在口袋裏。後來那顆糖化了,溶在衣服上,姜黃色的液體,黏糊糊的。再後來,他回了家,母親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他……

“先生……先生!”

秦川身體一抖,被服務員的聲音拉回了現實。他胡亂掏出幾張鈔票扔在桌上,追了出去。

他跑了幾步,沒多遠便看見了蘇漢陽。那人在路邊慢慢走着,邊走邊擦拭着被他淋到的衣服。那麽多年,蘇漢陽好像從沒有變過。還是少年時代一樣的仔細和貼心。

會不會燙到了他?秦川的腳下好像生了根一樣,讓他再也沒有勇氣追上去。

直到蘇漢陽走出他的視線許久,秦川拔腿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也毫不關心。

直到一聲急促而刺耳的刮擦聲響起,秦川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擡頭,卻看見了天空。如果有選擇的話,他也不想出車禍死掉啊。這樣,即使地下再見面,蘇漢陽大概認不出他了吧。

真奇怪,最後的念頭居然是,還欠蘇漢陽一個道歉。

接着是沉悶的、肉體與金屬的撞擊聲。

作者有話要說: 注:兩個都是鎮定類藥物……應該吧,望天。再次提醒,本文中所有有關藥啦病啦治療啦都是虛構的,請不要親身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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