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往事已矣(五)
再見面已是兩年之後。
姑且不論秦川的私生活,他在事業圈裏朋友很廣。但俞竺祯是唯一一個來機場接他的。
乍一碰面,俞竺祯差點沒認出那個腿邊纏着個小孩子的秦川。他仿佛更高了,也更瘦了。兩頰有些凹陷,表情肅穆而成熟。
見到俞竺祯,秦川臉上帶起一點笑意:“好久不見。”
“嗨,這……這是小公子?”
完全不需要懷疑,秦不悔跟他爹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外表倒是其次,主要是那副神情,一樣一樣的。
不過上車之後,等俞竺祯掏出零食,小孩子很快就破功了。
秦不悔眼巴巴地看了一會兒,又去看他爸。秦川點了點頭,他才從俞竺祯手上接過那根巧克力棒,奶聲奶氣地說了謝謝。
“老秦,你這兒子怎麽養的呀?這是三歲嗎?簡直神了……”俞竺祯目瞪口呆,邊開車邊不住地往後瞟:“要是都能能這麽乖,我跟曉月也早就要一個孩子了。”
秦川出國的時間裏,俞竺祯終于定下來結了婚,對方同是醫生且出身世家,俞家對這門親事也算認可,秦川遠在海外,還給他們倆封了厚厚的紅包——一個歐洲的酒莊。不過兩人成婚快一年,女方的肚子始終沒個動靜。
“就是太安靜了。”秦川轉而對秦不悔說,“一個,吃完不許再吃了。”
秦不悔握緊了手裏的巧克力,特成熟地點了點頭。
俞竺祯看不下去了:“老秦啊,不是我說你,這麽點小的孩子幹嘛管這麽嚴。不悔,跟叔走,叔叔這裏巧克力還多呢。”
秦川笑了聲,道:“你是不知道,這小子精着呢。要讓他跟你回去,看不把你家吃光。”他掏了張紙巾出來,秦不悔自覺地接過去擦臉。
“他巧克力吃太多了。有次傭人沒注意,他在家吃掉整整兩盒,差點沒吓到我。”秦川淡淡地說。
俞竺祯暗自觀察着秦川的表情,覺得他确實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兩大一小在飯店吃了頓接風飯,俞竺祯要把爺倆送回住處,秦川才說:“我跟他暫時住酒店。房子還沒打掃出來——就市中心那個老公寓,以後歡迎你來陪他玩啊。”
他掏出一張名片,是市裏的一家五星級賓館,離這裏不遠,步行就能到。
“……那不送你們了啊。”
俞竺祯摸了摸鼻子。以前秦川在本地只有一處房産,還是個不算新的公寓樓,和蘇漢陽一起。後來他知道了馮漢卿的存在之後,以為秦川會再買棟別墅什麽的,看來居然沒有。不禁回想起幾年前的夜裏,第一次見到馮漢卿的時候,也是在外面的酒店。那時候,他還奇怪過怎麽秦川跟蘇漢陽老夫老妻這麽多年,還出去住酒店玩什麽情趣呢。
正愣神,秦川忽然拉住他:“他……漢陽他明天上午出獄?”
俞竺祯心道,正事兒來了。
秦川哪能不曉得蘇漢陽什麽時候出獄,他盯着這事兒已經問了俞竺祯好幾遍了。卻還是不安,大概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吧,俞竺祯想。
心知肚明,俞竺祯答應了秦川第二天一起去接蘇漢陽。
秦川這才松了口氣,仿佛如釋重負。
他牽起兒子軟乎乎的小手:“跟叔叔說再見。”
秦不悔擡起頭,聲音也軟軟的:“叔叔再見。”
俞竺祯沒忍住,在小盆友的頭上揉了揉,手感果然一級棒:“不悔再見。”
秦家父子走了,俞竺祯還在捧心狀,回去跟老婆說要個孩子吧?今天晚上就開始努力造小人吧?吧吧吧?
反正最近工作也不是很忙,而他這個老朋友看起來也穩定多了——
結果第二天,現實就狠狠抽了他們倆一臉。
從早晨等到中午,蘇漢陽沒有出現。
俞竺祯怕秦川太激動,去一問才知道,有一個叫蘇漢陽的犯人刑滿釋放沒錯,但是昨天下午就離開了。
俞竺祯不死心:“他怎麽走的?有人來接他不?”
監獄建在市郊,蘇漢陽總不可能自己走回去。
那看門的獄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能怎麽走?他老婆來接他的,也不容易……挺着個大肚子,看着都快生了…… ”
獄警聲音不小,秦川一字不落地都聽見了。
回程的路上,車裏持續低氣壓。
俞竺祯有些受不了:“……老秦,你說句話成不?我糁得慌。”
秦川沒有回話,俞竺祯往後視鏡裏一看,秦川在後座上把自己團成了一團,很不舒服的樣子。
俞竺祯趕緊停了車,繞到後座去。只見秦川捂着頭大喘氣,眼睛裏一片紅通通的血絲,面龐上也是紅的,嘴唇卻發青。
他吓了一跳,知道那是缺氧的症狀,趕緊引導秦川呼吸,一面拿出手機要給老同學打電話。秦川卻摸索着一只手蓋在了電話上,阻止了他。
剛從缺氧的狀态中緩過來,秦川還沒什麽力氣,動作卻是十足地不容拒絕。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對俞竺祯說:“別打了,一會兒就好。”
俞竺祯看秦川确實恢複了的樣子,口裏應到:“成成成,你是大爺。”
卻是心道,大爺哎,這麽折騰又是何苦。
這次秦川差點舊病複發,俞竺祯不放心了一陣子,不過後來看秦川表現良好,似乎再也沒有受到什麽影響。很快俞竺祯就将這事暫時抛之腦後,和老婆歡歡喜喜地去歐洲二度蜜月了。
另一方面,秦川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自若。
他的辦法很原始——不要去想;不小心想到了,就騙騙自己。
每天除了照顧兒子,就是工作。在公司的時候,假裝那個人還在家裏,等着他回去。回了家蒙頭就睡。假裝那個人還愛着他,甚過自己。
秦川在國外接受治療的時候,和那個業內權威的醫生交流過自我催眠,沒想到還真有用上的那一天。時間久了,有時候秦川都會以為,真的有個人在家裏等着。有那麽幾次,他回到家發現一個人也沒有,才意識到那些不過是他為自己勾勒的幻想,破滅時只有被打入更加黑暗的深淵。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因為知道再也不會引來那個人的在意。
他把浴缸裏放滿了溫水,沉浸其中模拟着被深愛的溫度。
仿佛只是轉眼間,秦不悔就從那麽個小小的嬰兒迎風長大到該上幼兒園的年齡,秦川找人給他插了班,每天上下午親自接送。
這樣忙得腳不沾地的生活,持續到秦不悔幼兒園畢業。
給秦不悔挑小學的時候,秦川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原來也是來報名的。聊完孩子,氣氛很好,對方猶豫着試探道,前陣子,在某個小城裏見到過蘇漢陽。
對方用調侃的語氣道:“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只有秦川自己知道,在那猝不及防的一瞬間,他的心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的假象都被撕破了,碾碎了。
他勉強維持着身體的平衡:“是嗎?”
朋友見他面色不虞,遲疑着補充道:“不過也只是匆匆一撇,或許是,或許不是。”
那天秦川是飄回去的。
身似浮萍,心若飄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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