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城市獨白
屋子裏沒有信號,每次接程一的電話,都要跑很遠去學校對面的高地。之後程一開始給我寫信。她說她每天都要說好多好多話,說累了。
清晨每月會按時轉一筆錢到我的賬戶,說是捐給孩子們的,所以我拿的心安理得。我心裏清楚,她只是不想我過的太窘迫。曾經一個鄰校學生患白血病到我們學校募捐,清晨說過一句話,“我不認識他,我沒那麽博愛,我只要我在乎的那些人過的開心就好,其他人跟我毫無幹系。”
除了按時的彙款,我跟清晨幾乎沒有聯系。我只能通過她的微博了解她的近況。長崎的溫泉,釜山的日落,鹿兒島的彩虹……
我用手機拍了一些實地照片,去鎮上的網吧發給了程一,讓她發布到社交平臺上,募捐書籍和衣物。
原本只是抱着嘗試的态度,并沒有給予太多期望。一個月後,真的有人陸陸續續寄來一些包裹。本不送貨上門的快遞小哥甚至隔三差五專程跑一趟給我運過來。
當我在零零碎碎大大小小散落一地的物件中看見那條黑色羊絨圍巾時,有一種被時光錯開的年輪因命運的不可琢磨再次碰撞的恍惚。那一刻我甚至感受到了某種微妙的緣分,那個人似乎離我很近。下一秒回過神,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那條圍巾是某一年尚哲生日時,莫麗送給他的禮物。在一角用酒紅色絲線繡着他的名字。我被莫麗用作模特試戴過。看來他真的是放下了,開始清理所有和這段感情相關的東西。
程一的信越來越頻繁,她說她積攢了很多話,只能跟我一個人說。
“雨木,上海又開始下雨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是這座城市的眼淚。周末的時候我想找一片安靜的草地,一座安逸的山丘,或者只是一條無人問津的木質長椅,卻沒有去處……”
“為避開人群我和卓文故意在國慶的最後一天去了外灘,卻被沖散在密如蟻群的人潮。他打電話給我,我接了,卻什麽也聽不見。我在千萬張同樣麻木、同樣陌生的面孔中尋找那一張熟悉的臉。我找不到。我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象,一切都變得模糊。那一刻,我淚流滿面。雨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迷失吧……”
“每天穿越徐家彙時,看着來來往往密集如織的人海,總是感覺自己随時都會淹沒其中。像一粒沙掉進塵土,怎樣也找不到。
“上海的夜亮如白晝。下班晚些的時候,我站在巨型十字路口的天橋上,望着絢爛的霓虹,望着三五結群的路人,望着呼嘯而過的車龍,望着所有與我無關的沉寂與喧嚣……這城市如此耀眼,于流浪在此的你我,卻是一座空城……”
“終于我也成了那種不在臉上塗兩筆就出不了門的女人。素面朝天心猿意馬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上海的天氣總是讓人抓狂。風神總是伴着雨水在周末攪亂人們的生活。我總是在十字路口的烈風中想起北方一望無垠的蒼茫……”
“當卓文為一道難題翻遍圖書館相關書籍的時候,我正強裝笑顏與老謀深算的客戶周旋。我們同樣都在忙碌,卻煩惱着完全不同的煩惱,是注定理解不了對方的,所以我們越來越沉默。我似乎理解了路力為什麽要跟清晨分手。每次走在卓文的校園,看着筆直延伸的林蔭道,看着少年奔跑的綠茵場,看見單車上依偎的戀人,總是無限傷感……”
“公司新來了一位同事,很漂亮。一周之後,她和另一位男同事同步出入。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戀愛,因為我不知道我所認知的戀愛前提,在校園以外的世界是否受用。”
“那天兩個部門同事聚餐,從KTV出來他們叫我去酒吧,我婉拒了。後來聽說他們那晚直接去了酒店,男女混搭。我驚訝的是過後他們竟然可以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如既往地做着互不相幹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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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接受了我跟卓文之間所有的隔閡。都市男女之間的愛情,除了接吻,除了上床,再無其他。我跟卓文,至少有過曾經……”
“我總是想起以前,我們上學的時候。吉林的夜是黑色的,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讓我們可以辨認彼此的身影。我們總是在過分煩惱或過分高興的日子去外面吃飯吃到很晚,喝很多啤酒說很多話。歸來時一路鬼哭狼嚎地唱歌,似乎要讓全世界知道,我在這裏,我們在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伏案午休的時候,閉上眼睛,腦海裏都是龍潭橋上松花江邊那幅場景,酸澀的感覺從胃裏蔓延至鼻尖,心口仿佛做噩夢時被壓着一樣地難受。我知道我沒有在懷念任何一個人,只是單純地祭奠那段被時間埋葬的過往……”
“我們以過客的姿态寄居于所謂的現代都市,甘願承受眼前所有的困頓,因為堅信這一切只是暫時的,也必須堅信這一切只是暫時的……”
每一次讀完程一的信,我總是發呆很久。我隐隐覺得,曾經的程一,那個敢愛敢恨的程一,沒心沒肺的程一,把真心話講成玩笑話的程一,和明悅逗樂活躍氣氛的程一,要被城市吞噬了……
偶爾我會給莫麗打電話。因為內心似有若無的歉意,她是不會主動聯系我們的。幾個姐妹雖相互無輕重之分,但潛意識裏覺得,她跟我要更親近一些。如果連我也別扭着不肯靠近的話,她會很難過吧。
艾野大部分時間都在出差,偶爾他們一個月也難見一面。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莫麗并沒有像後宮嫔妃一樣哀怨地等着皇上的臨幸,她報班學了許多東西。莫麗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從未指望這個男人能對自己從一而終。雖然跟着這個男人,卻時刻為離開這個男人以後的生活打算着。在那樣一個碎裂的家庭長大,她的心智并不比清晨簡單多少。
所以後來艾野提出分手時,她才能重券在握般毫不留戀地轉身。
艾野給了她一筆分手費,她并沒有拒絕。她深知現實的冷酷,與金錢的重要,何況對這個男人,她也沒必要堅守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因為已經沒有了。
她在大學城附近開了一家美甲店。看着一對對、一群群路過的青春面龐,黯然神傷……
我在落城的幾年清晨只來過一封郵件,她遇見淩風的那天——那個軍事報告會上,和她聊lost horizon 的男生。
“雨木,真的有所謂的緣分吧,不然這世界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我和他會再次相遇,在這異國他鄉的游輪上?張愛玲筆下的'原來你也在這裏',是真的可能發生的……”
“雨木,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尚哲。也許是從我們第一次在七月坊吃飯的時候,也許更早。可是我既不能勸說你放棄,亦不能鼓勵你勇往直前,更不懂得如何安慰。這麽多年,我始終沒有學會去聆聽去分享別人的煩惱,即使是最好的姐妹。我只能裝不知道。感情世界裏的難題,也許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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