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高估
白無暇雖醒轉過來了,但他傷勢過重,又打坐療傷了一月有餘,方才有了些許起色。
至于萬世竭二人,荊淼不知情況,自然也不好相救,便不做打算,好在修仙辟谷,總不至于有什麽餓死渴死的情況。荊淼見白無暇臉色慘淡,也不忍心棄他而去,便也老老實實的又守了幾日,身上有什麽傷藥,也皆都留給白無暇,聊勝于無。
又過了數日,白無暇才勉強好了一些起來,其實以他的傷勢,本應當閉關療傷,只是他答應了為了萬世竭與憐憂護法,自然是怎麽也不能失信的,因此只能勉強自己,身體稍一好轉,便醒了過來。
“白前輩,你怎麽樣?”荊淼摸着白無暇的手,只覺得一片冰冷,見他面無人色,更覺凄然,“無恙否?”人心自是肉長的,見着旁人受苦受難,雖幫不上什麽忙,也未必多麽盡力,但終究心生不忍。
“尚可。”白無暇輕輕拍了拍荊淼的手,悶咳了兩聲,他見着荊淼站在身側,心中一動,便微微笑道,“勞煩你了。”他雖未多說什麽,可這一月以來,自然是心知肚明自己身旁有人守着的,料想二人不過是泛泛之交,荊淼并無義務幫自己做任何事,可如今卻在自己身旁守了一月,足見為人如何。
其實這許多天來,荊淼也已經有些厭煩了,只是抛下白無暇他們三人,又覺得不大仗義,守在此處對他而言,總歸只是在此山谷裏住幾日,又沒什麽妨礙,因此倒也耐得住性子。
見着白無暇好似好些了,荊淼也松了口氣道:“并不妨事,只是,白前輩,你們如何成了這樣?”
這事兒說來話長,卻不妨長話短說,那披着千鶴衣的男子正是棋鬼憐憂,修士之間,渡劫次序各有不同。好勝之人,便要壓下自己求勝的欲望;好色之人,便要摒棄過重的情欲;好權好錢之人,也最終都是要看穿本色的……
但每人都有各自的心魔桎梏,憐憂早年尚未修行之時,有個十分喜歡的姑娘,後來那姑娘得病死了,憐憂才入道修煉。故此,他的情劫要遠比常人更為艱難,此番,萬世竭就是為了給憐憂幫忙,而白無暇是來護法,但不知道半路從哪兒殺出一個程咬金……
把結界給破掉了。
荊淼本以為是誰的仇家,但白無暇卻繼續說道:“那人好生奇怪,我并不識得,按他的修為,本不應當籍籍無名才是。也不知邪道裏何時出了這麽一個滿面血紋的怪人。”
滿面血紋的怪人……
荊淼心裏頭一冷,白無暇瞧他臉色不對,就問道:“你怎麽了?”神色十分關切。
“沒什麽。”荊淼低聲道,他想着“大概不會的”,“也許是巧合呢?”,滿腦子只剩下謝道溫柔可愛的笑臉,心尖子就那麽微微的一顫,他決意信這個男人,此刻卻又不那麽肯定了起來,“我只是想,這人好生厲害。”
“是啊。”白無暇也是感嘆,“好在他并無殺意,否則以他的修為,我縱然有十個八個,也不夠他殺的。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強破這結界,實在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扶着白無暇站起來,兩人又去看憐憂與萬世竭的情況,白無暇見他們二人雖有傷損,但到底平安無事,也算安下心來,搖頭道:“好在他們二人無恙,想來那人也無傷人之意。”
這普天之下,被人傷了,卻反去為對方開脫的,恐怕只有白無暇一人了。
不過對于白無暇而言,對方修為高深,世所罕見,他雖傷的沉重,但實乃是結界被破,反噬而成,要是對方真有傷人之意,他怎麽也是逃不過去的。因此心中的憤怒仇恨,倒比奇怪納悶還要更少一些。
“若非是仇家,又何故破此結界,結個因果。”白無暇沉思道,“好生叫人想不通。”
自然是想不通的,誰能想得通呢,世上竟有這樣無聊又癡情的人,只為讨人歡心,尋一處人間仙境,便出了手,也不顧自己做了什麽。
荊淼嘴唇微微阖動了兩下,他有心想說些什麽,卻又覺得自己此番太過無恥,不好說出口來。白無暇見他神色愈發不對勁,心裏納悶的很,但繞是再怎麽聰明的腦袋,如何能想得出那莫名其妙的怪人與這純善重情的荊淼有什麽瓜葛,便只當是他聽怕了,就住了口。
氣氛好似忽然沉默了起來,白無暇叫荊淼扶着,兩人便要回到原位上去,忽然聽見甘梧的叫聲,房門一推,謝道拎着一條長長的綠藤走了進來,藤上還結着幾個葫蘆,他剛一露面,白無暇便露出滿面駭然之色,下意識将荊淼擋在了身後。
“你——!”他傷勢還重,氣力虛浮,剛吐出一個字來就沒了力氣,然而聽他那個單字,卻也知道白無暇是何等驚怒懼怕了。
謝道也不理他,只是對荊淼道:“阿淼,我撿到幾個葫蘆,你要不要玩。”
此刻,荊淼心中的七分懷疑,已變作了十分肯定,他将手按在了白無暇的身上,輕聲道:“白前輩,我央求你一件事,希望你可以答應。”
白無暇又不是笨蛋,瞧着謝道與荊淼的神色,便知道荊淼與這血紋怪人有些交情了,荊淼于他有恩,這怪人卻又傷了他,神色一下子就古怪了起來,但聽得荊淼軟語,又忍不住心軟起來,便低聲道:“你說罷。”
“我這就與他一塊兒走了,你便當從沒見過我們,好不好?”荊淼本該心生慚愧的,可這會兒把話說出口了反而鎮定冷靜了下來,“我知道這麽說,實在是對不起你……”
白無暇卻要勝他利落的多,只是背過身去,輕輕嘆了口氣道,“自那日丹楓白露塢後,我再沒見過荊小友。”
荊淼輕輕道謝了兩聲,便打白無暇身側繞過去,握住了謝道的手,同他一塊離開了千竹林,心裏茫茫然的,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二人走出了千竹林,謝道便不肯再走了,他将荊淼牢牢抓住了,把眉毛皺起,低聲問他:“你怎麽不高興了,為什麽這麽難過,那裏面的人對你不好了,打你罵你了嗎?”
這世上真正叫人不開心的,真正叫人難過的,打罵倒是最少見的一種方式。
謝道慢慢的看着他,好似是忽然明白了什麽一般,他很緩慢的開了口,把手握緊了,輕聲道:“我知道了,我将他們打傷了,你心裏不高興,是也不是?”
過了許久,他道:“我沒殺人。”
荊淼看了又看他,其實心裏并沒有那麽的傷心難過,大概是隐隐約約的,早就有此所感了。所以這一刻,在荊淼心裏,反倒并沒有什麽苦悶,只是極長的出了一口氣,他想:終于來了。
“我知道。”荊淼微微笑了笑,只道,“我相信你。”
謝道一直在努力,荊淼心裏明白的很,但是無論多麽努力,野獸就是野獸,天性要吃肉,天生不可能有人的倫理綱常。謝道不是野獸,但他如今的情況,卻與此也沒什麽差別,直至今日,荊淼才明白了為何掌門他們明明能夠輕而易舉做到自己做的這些事,卻為什麽不去做。
要是劫難是這麽輕而易舉的事情,就不會人人畏懼,避之不及了。
他還是太年輕,年輕的相信無論是什麽都可以被戰勝,年輕的以為自己什麽都能做到。
荊淼一直想拉着謝道回到這塵世,但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這不能怪謝道,也并非是荊淼的責任,然而終有一個人應該承擔這一切。
“阿道。”荊淼道,“你喜不喜歡望川界?”
他站在謝道對面,微微笑着,風吹過,翠青的竹葉飒飒,謝道再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模樣,也再沒有聽過荊淼這麽多情的喚他,就好像是一生一世,入骨的纏綿一樣。
“也沒有什麽喜歡或者是不喜歡的。”謝道悶悶的說道,“不過在望川界,自然是痛快多了。”
他愛荊淼,肯定是不忍心責怪的,但是心中難免沒有一點糾纏的厭煩。這兒規矩多的很,人也麻煩,不比望川界,你若是強的很,做什麽都随心所欲的很。
“是啊。”荊淼低着頭,極輕柔的笑,沒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想也是,望川界比這兒要暢快的多了,你不必拘束着性子。”
“阿淼……”謝道喚道,“我不是……”
荊淼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多心,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些時日,我在白前輩身邊守着,忽略了你,你一個人一定很苦悶了,卻又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留下來等我。”
聽荊淼這麽說,謝道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來,含笑道:“是有一些,不過跟你在一起,我一點也不覺得苦悶。”
跟我在一起……
荊淼心裏沉的,像是灌滿了鐵水一般,他仍是笑着,卻覺得酸氣沖上了鼻子。
可是我,并不想你只跟我在一起。
我要你活在這塵世裏,坦坦蕩蕩,如以往并無不同,仍是那個萬人敬仰的謝道,仍是那個……超凡入聖的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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