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方玉蝶是念過幾年書的,《畫皮》這種鬼怪故事也背着爹娘偷偷讀過,是以小詩詩哭哭啼啼說“那個壞女人,長得好恐怖,人前一張美美的臉,人後撕掉臉皮,是一副惡鬼的樣子……”,方玉蝶就已經猜出是《畫皮》了。

大約是十一歲初讀時被吓得不輕,方玉蝶再沒讀過第二遍,但當初的那股子恐懼感一直深埋在心底,乍然從小詩詩嘴裏再次聽到,方玉蝶心頭恐懼直冒。

但見小詩詩被吓成這樣,方玉蝶又不可抑止地生出幾分興奮來。

你道為何?

《畫皮》這種吓死人的女鬼故事,是六七歲的小娃娃該聽的嗎?

這充分說明二表嫂蕭青青白念了一肚子書,卻是個一味拔苗助長,不懂教女的。小詩詩才多大,就挑這種恐怖故事給娃聽,你品品,蕭青青有腦子嗎?二表哥嚴振山事後還能不怨怪蕭青青?

這般一想,方玉蝶心頭對小詩詩的怨怪都淡去了三分,沒那般埋怨小詩詩突然啼哭,打斷她“勾引”二表哥的事了。

方玉蝶還打算不計前嫌,好心圍上去,與衆人一塊安慰安慰被女鬼吓破膽一直淚珠不斷的可憐小詩詩。

可方玉蝶怎麽都沒想到,她小腳才剛擡起要邁步,小詩詩突然當衆指認——

“可她已經來了,就站在那裏!”

言下之意,那個人前人後兩副模樣的女鬼,就是她,方玉蝶!

方玉蝶先是怔愣,随後面對衆人齊刷刷投來的目光,本來不是女鬼的她,莫名也有些慌神了。

因為民間有個說法,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尤其鬼怪方面。

這般一想,方玉蝶越發慌了神,第一次上門,若被衆人當成了女鬼,從此被防備,那她日後還能有什麽好日子。思及此,面上血色如退潮般,頃刻間散盡,蒼白一片。

“詩詩,不許瞎說,那可是你表姑姑。三年前,你還撒嬌囔着要抱,不肯撒手的表姑姑啊!”

蕭青青很快回過神來,見方玉蝶被自己女兒吓得臉色蒼白了,心中不忍,連忙握住女兒指認方玉蝶的手指頭,各種溫柔軟語開導。最後還打感情牌,拿出三年前女兒對方玉蝶的親昵之事說項,試圖喚起女兒曾經對方玉蝶的那份喜歡來。

換句話說,蕭青青再愛女兒,也是有腦子的人,不會因為女兒胡亂說一句“就是她,她是壞女人”,就真的認定方玉蝶是擁有兩張面皮的女鬼。

“是啊,是啊,詩詩,她是你表姑姑啊,不是什麽壞女人……”老夫人既心疼寶貝孫女吓成這幅可憐樣,也心疼外甥女方玉蝶吓得血色都沒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與方玉蝶是初次見面,老夫人再沒見識,也做不出排斥客人,一味偏袒寶貝孫女的事。

“詩詩,你定是眼花看錯了,你表姑姑是個很好的人呢,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了。”四爺嚴振峻也開口為方玉蝶說好話。

見完全沒人信她,小小的嚴詩詩惶恐萬分,心頭湧起巨大的委屈,方玉蝶真不是好人,真的不是好人啊,為什麽沒人信她,為什麽……小詩詩搖着小腦袋,委屈噠噠的,滿屋子尋人,似乎在尋找還有誰能信她。

最後視線落在了爹爹身上,小詩詩宛若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胖胖的小手顫抖着抓住爹爹衣袖,眼珠狂掉,哀求似的喊了一聲:“爹爹……”

尾音綿長,裏頭飽含了不被信任的委屈,渴望爹爹信她。

嚴振山哪裏見過這般委屈的女兒,那小身子有多顫抖就不提了,光是那哇哇哭的小嘴,就看得嚴振山心疼死了。好想不管不顧地迎合寶貝女兒,大喊一聲“來人啊,将這壞女人趕出去!再不許出來晃!”

可嚴振山理智尚存,方玉蝶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不說,更對他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那般傷害無辜的方玉蝶。

一邊是突然不正常陷入恐懼的女兒,一邊是有救命之恩的方玉蝶,短暫的糾結後,嚴振山殘忍地做出了選擇,柔聲安撫女兒道:

“詩詩乖,你認錯人了……”

“啊,詩詩!”堂屋裏突然驚呼聲一片,一個個呼喊着“詩詩”。

竟是嚴振山話未完,小小的詩詩突然面露絕望,宛若被世上最疼愛她的爹爹無情抛棄了似的,眼珠子一翻……

小詩詩當場昏死了過去!

小腦袋一頭往下栽,軟軟的小身子也跟沒了骨頭似的,陡然翻折下墜!

抱着詩詩的是老夫人,哪裏見過這等場面,立馬吓得手軟,險些沒抱穩詩詩,要腦袋先着地從高空倒栽到地上去。虧得蕭青青反應快,一把抱住小詩詩的腦袋,才沒摔了。

“詩詩……”嚴绾绾也急壞了,兩只小手拼命搖晃詩詩的腿,企圖喚醒昏厥過去的詩詩,可怎麽呼喊,怎麽搖晃,詩詩都毫無反應,急得嚴绾绾“哇哇”叫。

“快找府醫來,快找府醫!”嚴振山一把從老夫人懷裏接過昏厥不醒的女兒,心急如焚,火速抱往東廂房裏躺着。

一屋子人全跟去了東廂房,守在床前。

等待府醫到來的過程中,嚴振山滿腦子都是女兒昏厥前的那個絕望表情,那雙絕望凄苦的眼睛是他從未見過的,飽含了被至親辜負的心碎。

“詩詩……詩詩……”看着女兒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像是從此要醒不過來了,有那麽一瞬,一個恍惚,嚴振山真的覺得自己選擇錯了。

六歲的女兒正處于恐懼中,他這個當爹爹的哄哄她又能怎樣?

何必非要較那個真?

在方玉蝶和女兒之間,非要保持理智站隊,說女兒是錯的!這下,釀成大錯了!

思及此,嚴振山真正是後悔萬分,他的詩詩要是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從此落下巨大陰影,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詩詩,娘錯了,娘錯了,你睜眼看一看娘親,好不好?”蕭青青也快哭死了,趴在女兒床前,淚如雨下。

此刻的蕭青青,再顧不上什麽方玉蝶了,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天下所有人加起來都比不上她的詩詩重要。

方才女兒情緒崩潰的整個過程,蕭青青都看得一清二楚,很明顯,爹娘是詩詩的天,是詩詩的精神支柱,可在詩詩陷入恐懼裏,最需要爹娘站在統一戰線的時候,爹娘選擇了中立,那份中立,對小小的女兒而言意味着什麽,是背叛啊!

所以,詩詩在巨大恐慌中,爹娘的背叛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直接絕望,“死”了過去。

想明白了這一層,蕭青青好恨自己,她算什麽當娘的。

老夫人此刻,也有些明白過來親孫女為何昏厥過去了,老夫人一顆心苦啊,瞅瞅門外站立不安的方玉蝶,雖說方玉蝶是她嫡親外甥女,但是外甥女再親都比不上親孫女哇。

狠狠心,老夫人放話了:“翠玉,先帶表姑娘去西廂房歇着吧,累了一路,也是夠辛苦的。”

逗留在房門外不敢進屋的方玉蝶,乍然聽到這話,一顆心都拔涼了起來。聰明如她,如何聽不出來,姨母這是怨怪她沖撞了小詩詩,要将她隔離開來呢。

進府第一日,就被老夫人發話隔離,以後嚴國公府的下人該怎麽議論她?

方玉蝶真心急了,雙腿發軟,小臉也越發蒼白起來,她不肯走,想沖進廂房去解釋……可剛沖出去一步,又停下了,她能解釋什麽?

似乎無話可解釋。

正在這時,嚴绾绾從裏頭沖了出來,兩只小拳頭不管不顧地撲打方玉蝶,嘴裏囔囔:

“都是你,都是你,就是你害了我的詩詩,你走,你趕緊走!再不走,我就不止用拳頭揍你了!”

小小的嚴绾绾,瞪着大大的丹鳳眼,用她自己的法子幫助自己的小姐妹呢。

屋裏的三夫人楊氏聽到動靜,趕忙出來,一把拉開不懂事的嚴绾绾,忙給方玉蝶賠禮道歉。

方玉蝶被打得愣神了,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命運在玩她。

“表姑娘,西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門前一排桃花樹,站在窗前就能看到,表姑娘應該會喜歡。”大丫鬟翠玉嘴裏的話說得漂亮。

可說得再漂亮,又如何?不過是另類的嫌棄,着急要帶方玉蝶走,隔離進西廂房呢。

方玉蝶腳下發軟,踩在棉花上似的,沒了知覺,最後是被翠玉拉着去了西廂房。

見方玉蝶真的走了,嚴绾绾才收回了那雙瞪大的丹鳳眼,一骨碌又跑進廂房去守着詩詩妹妹。

——

偏生今日府醫有事外出了,等管家着急忙慌從別處請回郎中來,已經小半個時辰過去了,而嚴詩詩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

新來的郎中翻了翻眼睑,把了把脈,最後心中一片苦澀,他什麽病症也沒瞧出來呀。

“李郎中,我女兒這是怎麽了?可有得治?”嚴振山見郎中微蹙眉頭,一臉為難相,只以為女兒真要不行了,聲音都在打顫。

“奇難雜症,奇難雜症,恕老朽醫術不精,将軍不如請宮裏太醫前來瞧瞧。”李郎中說罷,命小童拿起醫藥箱,拱手告辭。

聽到這話,一家子越發慌了,六神無主。

嚴振山也只能點頭,放郎中離去。

一家子人圍着郎中問話時,床榻上“昏迷”的小詩詩,悄悄兒睜開一條細縫,将爹娘、祖母、四叔和小姑姑等人的焦急表情全瞧了個遍。

咦,小詩詩不是昏死過去了嗎,這是醒轉過來了?

非也,非也,咱們的小詩詩從頭到尾都在作戲呢,什麽大哭,什麽害怕,什麽聽到爹爹的選擇絕望了,什麽昏死過去險些一頭倒栽在地上,通通都是作戲啊,演給爹娘和祖母看的呢。

小詩詩眼下可樂呵死了,雖說爹爹心裏頭怎麽想的,她不是爹爹肚裏的蛔蟲,聽不出來,但是祖母卻是明确表态了呀,先頭直接将沖撞她的方玉蝶給請去了西廂房,這個節骨眼上果斷隔離,可是萬分不給方玉蝶面子呢。

好好好,祖母好樣的!

不枉費重生回來後,小詩詩一直力所能及地給祖母各種溫暖,果然見效了哇!

至于爹爹……

嚴詩詩知道爹爹是個重情重義的,上一世因着與方玉蝶爹爹是戰袍兄弟,就能力所能及地給予方玉蝶各種庇護,這一世方玉蝶更是絕了,居然直接成了爹爹的救命恩人,爹爹怕是更要識人不清,被方玉蝶那個白蓮花耍得團團轉了。

正因為如此,嚴詩詩好幾夜沒睡着,反反複複琢磨過後,決定主動出擊,拿自己當籌碼,不管不顧先上演了一出“被爹爹刺激到絕望死去”的一幕。

那一幕,絕對的震撼啊,爹爹這一世都不可能忘卻的!

以後再遇上詩詩表達自己觀點和想法,需要爹爹支持時,爹爹鐵定不敢再輕易拒絕了。尤其是涉及到方玉蝶時,爹爹更不敢再傷害詩詩的幼小心靈了,凡事都會多加考慮,也絕對會偏心詩詩更多些,不會選擇所謂的中立。

能争取到這一步,對嚴詩詩來說,已經是首戰告捷。

至于如何将方玉蝶趕出嚴國公府?被隔離開來的方玉蝶總會着急,要狗急跳牆的,多逮住幾次方玉蝶的錯處,譬如小小年紀就狐媚子想勾引男人,并将其曝光了,祖母和爹爹就是想庇護方玉蝶,也是不可能了。

到時,自會攆方玉蝶出府。

首戰告捷的嚴詩詩,頓感前途一片明媚,這一世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有她嚴詩詩在,再來幾個方玉蝶,她也不怕。

自信心爆棚的嚴詩詩,忍不住心裏樂翻天。

——

小詩詩正樂呵時,屋裏的李郎中還被圍着問東問西,沒走成呢,外頭突然有小厮匆匆跑來:

“老夫人,郡主,大皇子來了,已經下了馬車進府了。”

聽到這話,衆人先一愣,大皇子從未擺駕過嚴國公府啊?好端端的,怎的今日府裏正亂時,大皇子跑來了?莫非出了大事?

老夫人出身不高,出嫁前就沒接觸過天家,出嫁後,沾了青青郡主的光,才接觸過幾個王爺王妃,見面次數也是兩只手能數得過來。像皇子這樣的絕對矜貴人物,說句不好聽的,老夫人打心裏發怵,生怕自己一個接待不周啊,就給府裏惹禍。

尤其聽聞大皇子是宣武帝最寵愛的兒子,光是這個身份,就險些吓懵了老夫人,在蕭青青和女兒嚴如莺的攙扶下,才戰戰兢兢出門去迎接。

老夫人邊往外走,還邊憂心問兒子:“振山吶,是不是你和老四闖了什麽禍,被大皇子找上門來了?”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嚴振山立馬道:“娘,不必太過憂心,兒子和四弟絕對沒有闖禍,只有嘉獎的份。”

口頭這般說,心裏也是疑惑萬分,他和四弟從未與大皇子打過交道,怎會才回京第二日,就招來了大皇子親□□問?難不成,大皇子最近對西北戰事有研究,迫不及待要與他和四弟探讨一番?

蕭青青滿心裏惦記女兒,正心亂如麻呢,可眼下見老夫人害怕,還是打起精神來柔聲安慰道:“娘,別怕,萬事都有兒媳呢。”

“娘,您就別瞎擔心了,真出了事啊,有嫂子在呢。”

兩個月的相處下來,小姑子嚴如莺親眼見證果蕭青青是如何将世子夫人關進祠堂,如何禦下,又是如何短時間內就打理好險些亂套的國公府的,嚴如莺可是打心底裏佩服死蕭青青了。

老夫人聽了,立馬有了主心骨,是呢,青青郡主可是攝政王的女兒,論輩分還是大皇子的姑母,有青青在,就算真出了什麽事,也有轉圜的餘地。這般一想啊,老夫人那顆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衆人剛行至正院門口,就見一襲玄色蟒袍的大皇子大步而來,走路都帶風,很是急切。

老夫人見了,心頭越發咯噔起來,看這架勢,似乎真的出大事了!老夫人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信心又垮掉了,朝大皇子見禮時,老夫人聲音都在打顫:

“見……見過……大皇子。”

一個心慌啊,話都說不利索了。

“詩詩表妹如何了?還昏厥未醒?快帶本殿下去看她!”蕭淩見到衆人,立馬大聲問,開口閉口都是詩詩,旁的話一句未提。

老夫人:……

蕭青青:……

嚴如莺:……

嚴振山:……

嚴振峻:……

衆人怎麽都沒想到,大皇子第一次大駕光臨嚴國公府,竟是專程為了小詩詩而來?

偷偷擡頭去看大皇子神情,只見面帶焦慮,俨然十分關心小詩詩,絕無作假。

這個結果,很是讓他們意外,尤其是老夫人和嚴振山兄弟頗為意外。

蕭青青還能好點,畢竟在河南鄭州和皇宮裏那兩次,大皇子都對自家女兒好得不得了。

看清楚大皇子身後帶來的人是誰後,蕭青青越發驚喜起來:“是葛神醫來了?”

葛太醫十六歲就研發出瘟疫的藥,一舉成名,後來游歷大江南北,更是名噪天下。如今被宣武帝三顧茅廬,才請進了皇宮,說好了,只給宣武帝一人看病的。

沒想到啊,大皇子如此關心她的詩詩,連葛神醫都說動了。這下好了,遇上了神醫,她的詩詩八成能醒轉了,蕭青青連忙給大皇子和葛神醫帶路。

一家子人,聽聞眼前這個精神矍铄的白胡須老頭,就是葛神醫,也一個個都有了信心,他們的寶貝詩詩有救了,有救了。

——

聽說大皇子帶了醫術高明的神醫來,躺在床上裝昏迷的嚴詩詩頓時心裏一陣發苦,不會是那個誰……與大皇子關系好得不得了的老頑童,葛神醫來了吧?

天吶,老頑童可是真正的神醫呀,別的郎中察覺不出她在佯裝昏迷,只當是疑難雜症沒本事治……可她落到了葛神醫手裏,會不會裝昏迷的事,立馬就被當場揭穿啊?

思及此,嚴詩詩急得要死。

尤其偷偷兒睜開眼,看到走進房門的,果然是她記憶裏的那個白胡須老頑童爺爺時,嚴詩詩想哭了。

好不容易演了一場大戲,首戰告捷,要是被當衆拆穿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爹爹怕是從此都要不信任她了,認定她不學好,小小年紀就裝神弄鬼欺負方玉蝶。

這個結果,簡直比今日不演戲還要糟糕透頂百倍啊。

怎麽辦,怎麽辦?

嚴詩詩真心急死了,忍不住心中抱怨,臭蕭淩,臭蕭淩,沒事跑過來添什麽亂嘛!你一個人跑來添亂就算了,還非要帶個絕世神醫來添亂!

嚴詩詩好想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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