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葉佳妤同往常一樣, 吃完飯再小坐片刻就要回去了,沈硯行不是不想留她多坐坐,而是太擔心她走夜路會不安全。

“你怎麽就這麽擔心呢?要說我家裏頭幾個大男人都粗枝大葉還罷了,可我媽也沒這樣呀。”葉佳妤十分不解,覺得他好像對外界的危險或許敏感, 似乎有些過度緊張。

h市的治安其實并不壞,到底是省會城市, 武裝力量還是很強大的,雖然有時聽到報複社會的殺人案, 但也只是少數,葉佳妤以前遇到過最可怕的也就是被變态言語騷擾了。

沈硯行語氣一滞,面色也幾不可察的變了變,又迅速恢複了笑容, “這不是因為跟老辜待得久了嘛。”

見他把鍋往自己頭上扣, 辜俸清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 然後點頭道:“我這邊的例子都比較極端,不怪沈二草木皆兵,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多擔心點也沒錯。”

葉佳妤先是點點頭表示贊同, 然後嘆氣道:“好啦,我知道啦, 你們都是為我好, 那我先走啦?”

沈硯行笑着點頭, 陪着她往外走, 親自替她開車門,直到他的視線再也無法觸及她的影子為止,這才轉身回去了。

葉佳妤一面開車,一面往後視鏡裏分神,她看見他轉身的剎那好像被什麽絆了一腳,他停了下來,彎下腰去又直起身來繼續走,她頓時了然——絆了他的,一定是咬他褲腿的旺財。

車子離延和居越來越遠,離葉家越來越近,葉佳妤在等紅綠燈時看到馬路邊上發出昏黃燈光的路燈,還有圍在行道樹樹幹上的白色小燈,還有臨街店鋪門口燈光斑斓的燈箱,過路的車不多,可是汽車行駛的聲音卻比白天更加響亮。

她望着前方穿破了夜色抵達眼前的紅色數字,忽然又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來。

那片海灘和那個辜負了她的人好像随着時間的流逝被磨平了面部特征,只留了一個淡淡的輪廓,也不知道哪天就連輪廓也沒有了,反而是沈硯行那雙盛滿了不屑的眸子愈發清晰,清晰到甚至突兀,像是模糊的背景中被p上去的摳圖演員。

綠燈亮了,她甩甩頭苦笑一聲,将車子飛快駛過路口,心裏不由得問自己,這樣任由他的影子入侵自己的生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送走了葉佳妤,沈硯行打發穆牧去送莫桦,轉頭問辜俸清:“要不然你們倆今天住這邊?”

辜俸清皺了皺眉,并不回應他這個提議,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來,在桌上推到了他的跟前,“沈二,你看看這個,認識嗎?”

沈硯行愣了愣,先是一手端了水杯,然後才拿起他遞過來的照片,馮薪在一旁好奇道:“這是什麽,不會又是哪個名人死了寶貝丢了罷?”

方鶴案和馮淼案都丢了東西,還是不可多得的寶貝,這些事兒馮薪是一清二楚的,辜俸清能特地給沈硯行看的東西,十之七八都是與他的所長有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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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眼照片上的東西,沈硯行喝水的動作凝滞了一下,他忙放下杯子,将拿着照片的手往眼前又湊近了些,仔細的看着照片上的那個物件。

照片是在一戶人家的多寶閣上拍的,玻璃窗有些反光,但并不影響他看清放置在紅木底座上的那件東西的模樣。

照片中是一頭青白玉銜芝卧鹿,玉石的質地并不十分好,有肉眼可見的绺裂,大概指甲蓋這麽長,整件玉雕依料圓雕而成,溫潤的光澤仿佛能穿透照片直抵眼前,小鹿呈跪卧狀,眼睛呈橄榄形,樹叉狀的雙角并攏着,耳朵溫順的服帖在它身下,它的口中銜着一枚靈芝,回首緊緊貼在背上,四肢藏在身下,臀尾部圓潤,尾巴扁而短,末端略尖,整個造型都流露出一種溫順感。

鹿一直以來都被視為祥瑞之物,鹿銜靈芝更是暗含了福祿長壽之意,是個很吉祥的東西,這件器物體積很小,成年男子一個手掌就能完全握住,雕工精細,但材料并不很好,明顯帶有金元時期特點。

“青白玉銜芝卧鹿,有點绺裂,應該是元代的,但具體哪一年就不知道了。”沈硯行看了老半天,這才有七八分把握開口,“哪裏來的?”

“昨天跟你說的雙橋那個案子,不是死了個省文聯的秘書長麽,那個人叫柳劍嵊,這個東西是以前有個大老板要走他後門送的,據說他很喜歡,經常都帶在身邊把玩,這次他出門也帶走了,今天他老婆去認屍,檢查他遺物卻沒找到這件。”辜俸清皺起眉,将事情告訴沈硯行。

沈硯行聽完,右邊眼皮忍不住狠狠一跳,“确定嗎?”

“确定,他老婆還帶老韓他們去看了家裏,多寶架上放這擺件的格子是空的,家裏也沒有找到。”辜俸清向後靠了靠,一手橫在了馮薪身後的椅背上。

沈硯行點點頭,心裏曾經有過的疑慮又湧了上來,“老辜,你不覺得很奇怪麽?”

辜俸清沖他挑挑眉,示意他繼續說,沈硯行沉吟片刻,然後才開口道:“方鶴案丢了青玉把蓮水蟲荷葉洗荷葉洗,馮淼案是祭紅釉梅瓶,這次我們姑且稱之為柳劍嵊案,丢的是元青白玉銜芝卧鹿,你不覺得……”

他擡眼詢問的看向辜俸清,有些不确定,辜俸清的面色變得有些沉,他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盯着手裏的茶杯看了好一會兒。

半晌,他動了動脖子,呵了聲,“他們三個都是社會名流,丢的都是堪稱國寶或者價值連城的東西,如果真是同一個人幹的,那這人未免也太有品味了點。”

“有沒有藝術鑒賞力不清楚,但起碼他知道什麽是好東西。”沈硯行扯了扯嘴角,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

辜俸清啧了聲,又長長嘆了口氣,“要真是這樣,那可就麻煩了。”

除了雙橋案,其餘兩件案子都是已經結案了的,尤其是方鶴案,他自己就是個罪首,早就已經被收押了,若不出意外就是個死,兇手落網後留下的是物件失竊的唯一疑點,如果最後确認這三起案子有關系,就得将放進去還沒幾天的卷宗又重新拿回來。

“我明天跟領導說說,看看是不是要重新立案。”辜俸清覺得很無奈,他不是毫無感覺,只是非常不希望沈硯行的猜測成真。

人有時候就是這麽怪,總是追尋一些看起來希望渺茫的事,但是當真相可能出現時,又會膽怯。

沈硯行點點頭,聽見馮薪催道:“走了走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得去盯晨讀。”

“你一個物理老師盯什麽晨讀啊。”辜俸清撇撇嘴很不以為然。

沈硯行又重複問道:“真的不在這邊留宿麽?”

辜俸清一手搭上馮薪的肩膀,整個身子重心都往他那邊傾斜,馮薪被他壓得一趔趄,伸手扶了扶桌子才站穩。

松了口氣,馮薪搖着頭對沈硯行道:“不了,哦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後天我媽生日,叫大家一起去吃飯,定在泰德,你帶佳妤一起來啊。”

沈硯行這時才想起原來已經要到馮家媽媽生日的時候了,忙點點頭應下來,“行,後天我帶她去。”

等辜俸清和馮薪拉扯着去開車走後,沈硯行站在門口,往門外張望了一下,穆牧還沒回來。

旺財在他腳邊打轉,過一會兒又伸腿去踢翻了它吃飯的碗,瓷碗在地上滾了兩圈發出當啷的聲響,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響亮又突兀。

沈硯行忙彎腰把碗撿了回來,忍不住罵了句:“敗家玩意兒,這東西說實話比你都貴。”

旺財仿佛聽不懂他說什麽,只是歪着大頭沖他看,眼睛眨了眨,沈硯行望着它眼裏的天真,那樣清澈純稚,他忽然卻想起了春節時見到的葉佳妤。

她在父祖兄長的圍簇中愉快而幸福,她眼裏帶着笑,光芒也和旺財如今這樣,幹幹淨淨,清澈得像是沒有經過任何污染的泉水。

葉家有一切資本允許她肆意天真,但好像她并沒有真的不谙世事,沈硯行直起腰來,垂了垂眉,想起她在朋友面前的溫婉平和,忽然覺得這是她慣用的面具,用一張得體端莊的臉去掩蓋真實的自己。

她小心掩蓋的,或許就是那份殘留不多的純稚,她足夠聰明,所以知道必須要把這份天真藏起來,不能讓不信任的人看出來,那樣會害了自己。

多無奈啊,沈硯行想,這個世界其實是有很多惡的,它們藏在青天白日的光明之後,張着黑色的網,等獵物自動掉下來,也四處觀察,虎視眈眈。

他嘆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個葉佳妤,那個第一次來延和居就問他能不能幫忙推薦一件禮物的葉佳妤,她的天真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經在他面前暴露無遺了。

不由得失笑,他張了張嘴,想對着空氣說些什麽,卻被手機信息鈴聲打斷了。

“我回到家了,晚安。”他低頭,在手機屏幕上讀到來自于葉佳妤的信息。

他回了個好字,想了想,又寫道:“後天阿薪的媽媽過生日,喊我們去吃飯,特地提到了你。”

葉佳妤的信息回得很快,“為什麽?我也要去麽?”

沈硯行道:“當然了,因為我們都是阿薪的朋友啊,放心罷,只有自己人。”

“我可以不去麽?”葉佳妤的信息這回是隔了許久才回複的,可見她心情十分糾結猶豫。

沈硯行卻回道:“不行,我已經替你答應了。”

葉佳妤坐在玄關門口的換鞋凳上,望着手機屏幕無可奈何,心裏的擔憂遠勝于不悅。

她是和馮薪是朋友不假,但是同時她并不認識除了他們幾個之外的任何一家人,尤其是長輩,按理說只要道聲賀,再補個禮托馮薪轉交就很足夠禮貌了,也不知怎麽就是特地提起了她來。

葉佳妤覺得無奈極了,扁了扁嘴,說自己累了,踩着拖鞋就上了樓。

這邊的沈硯行遲遲等不到她進一步的回複,穆牧此時恰好回來,他收起了手機,同他一起将門燈都關了,穿過小門後把門鎖上,兩人一狗回了後院。

電視被打開,重播的當日新聞正在播雙橋案的相關報道,沈硯行看了一眼,似乎看見一張熟人的臉,是韓文州,他在鏡頭裏顯得有些憔悴,看來是遇到不小的麻煩了。

他拿了遙控器換臺,停留在歡樂的綜藝節目上,笑聲一起,室內的安靜悉數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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