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公元九一O年。這一年,都城的雪來勢洶洶,漫天飛絮紛紛揚揚,像人心裏紛亂的心思扯不斷理還亂。
天終于放晴,積雪初化,空氣清新冷冽如陳年燒酒,純淨透明吸進胸中卻激得人打顫。
軍營裏難得的一天休假,有人趁機進內城去找花街柳巷裏的老相好,還有結伴去酒肆買醉的,唯獨工字營的小隊長李平生和隊副張正楷卻留在了空蕩蕩的營地裏。
“呀,把你那臭爪子拿開,冷得像鐵了!”
正楷嬉皮笑臉地繼續在小隊長的衣袍內上下其手:“所以才需要你來給我溫暖嘛!嘿嘿!”
好脾氣的平生推了幾下沒反應,索性也對着正楷上摸下摸,怎奈他那細爪子掃過那具壯實如熊的軀體,如同螞蟻給大象撓癢癢,效果就是毫無效果。
互相取暖的方法還是很有效的,兩人體溫漸漸都在升高,很适合開展某項運動了,卻聽“嘩啦”一聲水響,旁邊的護城河裏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這個天氣,不應該有魚會浮出水面透氣呀?而且聽聲音,這條魚也未免太大了點。難道是契丹人揀了這個時候來偷襲?
小隊長與隊副對望一眼,都是滿臉的驚疑不定。
正楷做了個手勢,蹑手蹑腳走出兩步,撥開枯黃的葦草叢,探頭朝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見那個厚實的黑色背影定在原地很久沒有動彈,平生緊張起來:“怎麽啦?真的有情況?”湊過去踮起腳尖也朝那個方向看。
眼前情景把平生也驚得呆住了。那個完全無視寒冷天氣浸泡在碧水清波中的年輕軀體,真正的膚光勝雪,整個人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似一尾玉琢的美人魚。
回過神來,平生狠狠捏了下還在流口水的某人胳肢窩:“看夠了沒?”
正楷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聲:“哎喲李平生你謀殺親夫啊!”
被指控謀殺的人只是冷笑,水中人魚卻受到驚吓,一個翻滾潛入深水區。
平生幹咳一聲,往堤岸上一站,端起隊長身份喝道:“文諾,馬上出來!不然——不然我以企圖減弱都城衛隊戰鬥力的罪名逮捕你!”
“嘩啦”又一聲響,少年布滿透明水珠的雪白臉蛋上,黑得泛藍的眼珠定定地看着隊長:“為什麽逮捕我?”
“這麽冷的天,你跑水裏泡着,不是找病生嗎?你要是生了病,我們衛隊的戰鬥力不就下降了嗎?”平生理直氣壯地回答。
文諾略低了頭,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不會的。”
平生揀起一塊小石子扔了過去:“快起來!你丫有病別連累我!不然陛下問起來我怎麽交待?說你是自己個泡水裏冷出病來的?”
少年偏了下頭,任石子從自己耳側飛過:“他不會問的。”
平生蹲下來,懇求道:“你就起來吧,這冰水裏泡着舒服嗎?陛下到底是你親姨父,等他氣消了自然接你回宮,到時候我一個小小衛隊長還不是由着你捏圓捏扁?”
“那你轉過身去。”
文諾話是對小隊長說的,眼睛卻看着他身後的正楷,氣得後者大口啐了一下:“誰要看哪?
”邊說邊背轉身,然後補充一句,“反正剛才都看全了!”
小隊長看着少年皙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方才的妒意突然轉成了不忍:“好了好了,正楷他是個粗人,口是心非的,你別跟他計較。”
少年慢慢從水中起身,拿起岸邊的衣物,正要開始穿,小隊長忽然回頭:“對了你為什麽不在廚房裏打熱水洗——”
若不是被拽住了胳膊,他的突襲把文諾吓得幾乎要跳回水中!
平生看着少年滿身的青紫紅腫,怔怔地問:“這是怎麽搞的?你怎麽從來沒說過?早知道我就不給你安那麽多任務了-------”
“我沒事。”少年匆忙地套上布衫,将濕漉漉長發撩到衣領後,“皮膚不好,愈合得就慢。冷水洗比較不會痛。”
正楷也回過頭來:“原來你挨過打啊?為什麽不說?”
少年一臉“這有什麽好說”的表情,他大概不習慣在人面前袒露身體,匆匆忙忙将衣服一件件胡亂裹上身,整個人不由自主在打抖,似乎這時才感覺到冷。
平生一向眼窩淺,這會兒眼圈又紅了:“是陛下命人幹的?難怪馬常侍他們那麽下死力踩你!”
文諾已經穿戴整齊,一聲不吭朝營房方向走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小隊長看看隊副,喃喃自語:“他是在謝我嗎?謝什麽?我什麽也沒做啊?”
正楷意味深長地一笑:“他就是謝你的什麽也沒做吧。”
距梁都城三百裏,是契丹最大的耶律部落所據地。因為地域偏北,這裏雪積得更厚,慘白的太陽照在白皚皚大地上,顯得有氣無力。
只有仿造漢人宮殿建造的錦陽宮殿的淳安殿依然溫暖如春,八個雙人合抱的銅制鎏金雕龍暖爐分置于殿內四角,火焰熊熊,烤得旁邊負責加炭的內監一個個汗流浃背。
“給我滾!一個大男人,這點痛都忍不了,叫得像殺豬似的!”
随着這一聲怒喝,年久泛黃的牙雕大床上,織金錦緞的深帳內,鑽出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男人,仔細看倒也平頭正臉,只是臉上抹不去的谄媚之色令之減分不少。
他龇牙咧嘴歪歪斜斜走到殿門口時,一個身上帶着寒氣的信差正好進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皆甚是輕蔑。
“報于越!窦掌櫃有信來!”
帳內男人的聲音興奮起來:“是麽?拿來我瞧瞧!”
一只腳先從帳內踏出,足胫秀美無匹,近乎女子。接着出現的男人披着暗紅色睡袍,一張臉生得明眸皓齒極為陰柔,亦是雌雄莫辯,令人根本就無法相信方才趕走那年輕男人的粗豪聲音是出自他口中。
接過信箋在一旁燭火上烤了片刻,這位于越大人開始認真研讀。
過了很久,提心吊膽的信差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于越,是壞消息麽?”
于越大人展顏一笑:“梁王世子與他心愛的少年失散,正滿城篦頭發般搜查呢!梁王心疼兒子,又無法接受兒子與男子相愛,倆父子為這事矛盾重重,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信差讨好地說:“對英明機智的于越大人來說,當然是好事!”
米黃色的信箋在燭火上燃燒着,年輕的于越大人貓一般金棕色瞳孔中閃動着神秘光芒:“看起來,本院有必要親自去一趟梁國都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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