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公元九一O年。合州一戰,對耶律部落的士氣是一大打擊。不知是出于彌補還是別有用心,實際掌控部落兵權的于越大人下令對西鄰的鞣然部落進行攻擊,所到之處燒殺劫掠無所不用其極。
于越大人親自領兵西征,每到一處必搜牆刮縫,恨不能每一寸草皮都掀開來仔細察看。
除了極少數幾個親信,沒人知道他在找什麽。
草原的夜溫度極低。篝火噼啪作響,映得坐在旁邊的人臉一個個紅彤彤。
一個高挑的身影走近火堆,砰地坐下,帶起一陣塵土飛揚。
文諾側轉臉看看他,不動聲色地将自己方才對着發呆的沙地上那個人像抹去了。
聰明人有時候真是讨厭:“別欲蓋彌彰了,畫的是梁王吧?你想他啦?”之安一邊說着一邊将靴子褪下,吸着涼氣借火光打量自己腳底板上的血泡,“TNND游大人這回可算是徹底瘋了,想不到我林之安居然有被人攆得像兔子一樣在草原上亂竄的一天!”
看他幾番觸碰那血泡又幾度縮回手,文諾忍不住道:“我來幫你挑吧。”
火光中那張臉白皙得近乎透明,睫毛濃重的陰影在線條柔和的臉頰上跳動着,帶着醉人的溫柔安靜。
血泡被挑破時,之安本能地縮了一下腳:“你TM輕點,當我腳是木頭做的嗎?”
“原來你也知道疼啊。”
之安愣了一下,随即嘿嘿一笑:“還在記恨我對你用刑那事?說實話我對你已經不錯了,你去打聽打聽,其他落在我手裏的人,哪一個不是巴不得馬上去死?”
那雙深黑色眼睛擡起來,又一次看得林知事心底發慌胸悶氣短。正不知所以,一個清亮甜美的女孩聲音在他們身邊響起來:“小諾哥哥,之安哥哥,你們在這裏啊,害我好找!”
“娜斯日?”之安像狗一樣嗅了嗅,“什麽東西這麽香?”
紅臉蛋的小姑娘娜斯日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不是給你的,之安哥哥。”将一個紙包遞到文諾跟前,“給你的,小諾哥哥,剛烤的小羊腿。”
文諾正用舊布帶子給之安包紮腳底板,看着鼻子底下香氣襲人的紙包,卻空不出手來去接,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一只大手伸過來,毫不客氣地奪過了紙包。之安在娜斯日發脾氣之前連連保證:“我喂他我喂他我自己一口都不吃行了吧?”
娜斯日撲哧一笑:“別說得那麽可憐!吃一點點還是可以的!”轉向文諾,“小諾哥哥,我奶奶說看你瘦瘦的,叫你多吃點羊肉補身子!你可一定要多吃點,別辜負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見文諾點頭,小姑娘滿意地轉身走了。
留下兩個男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安将手中紙包打開,愣愣地塞到文諾口邊:“張嘴啊。”
風越來越冷,薄薄的帳篷幾乎已抵擋不住。
夜深人靜,有人卻輾轉難眠。翻一個身,正對上那張熟睡中的臉——比适才為自己包紮腳板心時更加安靜、溫柔似水。
他所經歷的一切,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會碰上。卻從不見他自怨自艾嘆息命運不公,能看到的,只有那雲淡風輕的笑容,偶爾放空的眼神——之安相信,在這個堅韌程度遠超過實際年齡的人心底,有個私密角落,沒有任何人能進入。
誰将最終占據那個角落呢?
不管是誰,反正那個人不會是我。之安自嘲地笑笑,正要伸手過去為文諾拉好被角,卻見他翻了個身,咕哝了一句“好餓”。
肚子裏裝了差不多一整只羊腿,居然夢裏還在嚷餓!這家夥,撥去那層穩重淡定的外殼,裏面裝的,純粹還是個小孩哪。
年輕知事正在心裏大發感慨,汗毛突然豎了起來,隐隐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外面牧馬邊睡邊打響鼻的聲音不知何時停止了。連在篝火旁守護的牧羊犬也不再從喉管中發出咕嚕聲。
之安扣上衣襟,将躺在地鋪上的文諾一把撈起,并且同時捂住了他的嘴,被驚醒的小孩只發出幾聲含糊的哼哼。
沒容他再做什麽,高大的年輕知事已經掀開了箱子後特設的暗門,牽着他鑽出了帳篷。
殺戮在黑暗中悄然進行。敵方顯然使用了迷香一類的東西,衛兵倒下的姿勢說明他們根本沒來得及反抗。
“這些王八蛋!狗入的!”之安一路小聲咒罵着,從一具死屍身上拿起一把樸刀,“MD,血還是熱的呢!”
文諾停下來,看着那個模糊的側影。
“文諾!”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粗啞的男人喉嚨,吼叫着一個名字。
之安反應奇快,摟住文諾後腰,帶着他就地一滾,躲在了一道土梁後面。
火把一支接一支地亮起。還有人點燃了帳篷。
黑夜頓時變成了明亮的金紅色。
“文諾!”那個粗喉嚨繼續叫喊着,“給老子出來!不然我就宰了這老太婆,讓弟兄們好好享用她的漂亮小孫女!”
是那個驕橫愚蠢的呼統領。不知怎麽娜斯日祖孫倆被他給捉住了。
感覺到身下的軀體在不安分地亂動,之安按住了那個瘦削的肩膀,整個手肘壓在文諾臉的下半部,附在他耳邊輕聲斥責:“你瘋了!現在出去只能是陪她們一起死!”
知事的力氣出乎意料的大,文諾掙紮了幾下發現無濟于事,氣急敗壞之餘,對準之安胳膊上的肌肉一口咬了下去。
“姓文的,有種就——”
“就怎麽樣?”
得意忘形的呼統領反應過來時,那個被他指名道姓大呼小叫了半天的人已經到了跟前。
這瘦削的少年行動詭異,耶律部落這麽多人,竟然沒看清他是從什麽地方是如何出現的。
他手中緊握着一把樸刀,刀鋒上赫然染着鮮血,沿着那細瘦白皙的手腕慢慢滴落,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還是游大人了解你啊。”呼統領搖着頭,假惺惺表示惋惜,“他說你一定不會看着無辜的人為你而死。”
文諾淡淡一笑,下一個動作卻把在場所有人都吓住了:樸刀劃破夜風,沒有對準呼統領,卻橫在了他自己颌下!
呼統領的聲音抖得不成調:“你你你要幹幹幹什麽?”
下巴高高揚起的姿勢讓文諾的樣子看上去異常高傲而決絕:“放了她們,放了所有人。”
男人猥瑣地笑了:“你以為你是誰,小美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樸刀慢慢壓近修長脖頸上的肌膚,文諾的聲音很冷靜:“我是你們游大人要找的那個活口。要是被他知道了你眼看着我自刎身亡,你猜,他會把你怎麽樣?”
呼統領的笑容僵住了,很顯然,他想起了上次刑求眼前這少年被游危發現後的可怕反應。
被之安弄起來時沒來得及扣好衣領,刀鋒已經割破文諾柔軟雪白的皮膚,殷紅的血順着脖頸流淌到深凹的鎖骨,是他自己完全不自知的誘惑。
呼統領舔了舔幹渴的嘴唇,氣息不穩地問:“你想要什麽?”
“讓鞣然部落的人離開,我跟你們走。”
“不行!”
文諾眼皮跳動了一下,手卻依然很穩定。
娜斯日急得聲音都變得沙啞了:“小諾哥哥,你怎麽這麽傻?他們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沒有人聽她的,呼統領的手下已經牽來了馬匹,催促所有鞣然部落的人上馬。
“無恥的混蛋!要不是我們族裏男人都在西北邊界上跟你們的主力部隊打仗,你們休想這麽容易就能攻陷我們的營帳!”娜斯日氣得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沒種的孱頭,就只會欺負我們老弱婦孺!”
聽她越罵越起勁,文諾終于忍不住開口勸道:“娜斯日,走吧。他們不是想要我的命。”
小姑娘嘟着嘴翻身上馬,提了馬缰轉頭對文諾說:“小諾哥哥,我會回來救你的。”
文諾的笑容裏多了一絲無奈:“好好照顧奶奶,娜斯日。”
“我會的——”娜斯日的話還沒說完,她所騎的馬屁股上被人拿馬刺紮了一下,瞬間連人帶馬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确定那些馬匹已經跑到了一個安全的距離,文諾慢慢放下手中樸刀,這才發覺整只胳膊都已經麻木了。
呼統領恢複了猥瑣的笑容,走上一步,捉住少年手腕,下掉他手中兵器:“好了,到你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這一拳來得毫無征兆,擊打在少年柔軟的腹部。文諾不由自主地彎下腰,感覺五髒六腑都扭曲在一起,刀絞般的疼痛。
呼統領嘴角帶着得意的奸笑,正要乘勝追擊,腳下卻被一股力量以四兩撥千斤之技巧輕輕一絆,整個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
文諾看準呼統領下落之勢,一個鯉魚打挺團身而上,反壓住對方,手肘正卡在那家夥咽喉上。
“嗆啷”幾聲,好幾柄刀劍同時架在了他脖頸旁。
腹部的絞痛還未完全緩解,面對如此境地,再是倔強也無濟于事了。
文諾閉上眼睛,松開了卡着呼統領的胳膊,站起身來。
那幾柄刀劍如影随形,冰涼的鋒刃也跟着由低到高。
我可以不要織錦麗綢,卻舍不下你這一身的雪膚冰肌;我可以不要武功重铠,卻舍不下你這纏繞在我指間的秀發如雲;我可以不要繁華利祿,卻舍不下你這一對澄明烏黑的眼;我可以不要王位尊榮,卻舍不下你這溫軟豐澤至柔至潤的唇。任世間萬物生生滅滅,小諾,我只要你能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從無限旖旎的夢中醒來,成深猶自阖上雙目,依依不舍地回味着這寒冬裏的一場春事與事後的情誓。
那是心底最深處的誓言,絕無半點虛假。
隐隐約約,有一縷馨香鑽入鼻中,萦繞不去。
成深悚然一驚:這香氣婉約柔媚,與文諾體味的清幽恬淡有絕大不同。難道,夢中一切竟是事實?難道,與自己徹夜纏綿的,另有其人?
顫抖着睜開眼睛,成深發現最不堪想象的噩夢已經成真:枕邊,赫然飄散着的,是一頭女子的長發,掩映着女子特有的柔軟肩頭和一抹雪脯。
“你、你怎麽在這裏?”
陌月眼中傷感一閃即逝。數月來的凄冷孤寂,讓她嘗盡酸甜苦辣,早已不是初嫁時稚氣未脫的小公主。
“你是我的夫君,我怎麽不能在這裏?”
亡母生辰,宮中設筵,思念母親的傷感與愛人不知所蹤的迷惘,讓成深不知不覺中喝下了太多的酒。這一刻想來,應該是酒中被人做下了手腳。
想到此,成深像被蠍子蟄了一般,整個人跳了起來:“胡鬧!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明知道、明知道——”
他沒有再說下去,慌亂地取過衣衫套在身上,奪門而去。從頭至尾,再也沒看過他的王後一眼。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裏的那個人不是我。
陌月的嘴角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度,晶瑩的淚滴卻不聽話地從眼尾滲出,洇濕了鬓邊的發絲。
就這樣癡癡地望着羅帳的頂部,不知過了多久,門鈴輕響,有人進來。
“公主,公主你沒事吧?”
陌月擡起眼睛,望着滿臉焦慮的忠心女伴:“茗燕,我們這樣做,真的沒錯嗎?”
茗燕堅定地點頭,握住那只冰涼的小手:“就算有什麽罪錯,那也是茗燕一個人的罪,公主,你有幸福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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