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公元二O一O年,人間四月天。一年一度的金像獎頒獎典禮在京城舉行,業內人稱“分豬肉”,見者有份,有時連不見者也有份,例如今年的最佳男配角得主吳鳴,人還在緬甸跟着張大導拍外景,根本沒出現在會場。

代為領獎的是《傾城》編劇兼制片趙晚亭,丫頭片子一向嘴不饒人,接過獎劈裏啪啦謝過了該謝的人,損遍了在場十到六十歲的男人,末了指着鏡頭丢下句“吳鳴你夠狠”在滿堂的瞠目結舌中施施然下得臺去。

到了座位上,被她吓得臉色鐵青的錢大胡子好容易回了魂,壓低嗓門告誡:“好好的你說那話做什麽?人現在是總舵主的準女婿,得罪了人家咱們全體都得喝西北風去!”

趙暴君哼一聲,丢一個刀子般眼風給兩米外同樣坐在前排的姜力琪,雖然後者似乎正在想着心事并沒有看她:“總舵主又怎樣?就可以仗勢欺人?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朝三暮四始亂終棄的臭男人!”

“喂,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梅瘦子不服氣了,“再說這麽多年共事下來,吳鳴是什麽樣人你還不清楚?你憑什麽就認定了和小諾分手是他的錯?”

“憑什麽?就憑他這麽快就跟那位女公子出雙入對情比金堅!誰甩了誰不是一目了然嗎?”

“那可不一定——”

那兩人越吵越起勁,聲音也不知不覺越來越大,全然沒發現錢貞治的臉色已經比鍋底還黑了:“都給我閉嘴!還嫌不夠丢人嗎?”

瘦子與暴君互相瞪視着,然後動作整齊地冷哼一聲,把後腦勺亮給了對方。

門被一腳踹開,威風凜凜叉腰而立大擺pose的流氓警察臉突然一歪,整個人趴到了門扇上——兔子把他撥拉開,走進房間。

咱們錢導确實不善打理日常起居,但要是他這會子回來看到這比狗窩還髒亂差的場面,估計也要眼前一黑。

而素有潔癖的小白兔被刺激得簡直要哭出來:“文諾,你這只豬!”

豬正蹲在堆積如山的舊報紙泡面碗快餐盒髒衣褲臭襪子當中打游戲,左右開弓連連敲擊動作快如羊癫瘋,聽見有人指責他只是擡起臉來嘿嘿一笑,就又低下頭去。

鄭直跟在飛快收理滿地垃圾的兔子身後,左轉右轉無所事事像只不知所措的大型犬類,直到被可續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去燒壺開水!看這剩飯都長毛了,豬你是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流氓警察畏兔如虎,趕忙應了跑去廚房。

兔子在垃圾堆裏殺出一條路來到豬身邊,探頭去看他打的什麽游戲能這麽入迷,卻意外地發現屏幕上人物已經遍體鱗傷生命力危在旦夕,再往操控者臉上一看: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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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啦,餓得太難受嗎?”

這一刻,可續完全忘了平日裏對這小子莫名的厭惡,想也不想就伸出胳膊将那個亂發蓬蓬的腦袋摟在懷中,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是什麽能讓冰山融化成水。

是在這一刻,文諾才真正意識到,吳鳴不會回來了。那個會不由分說關掉他筆記本電源的吳鳴,那個會威脅他把飯菜全吃掉不然就打PP的吳鳴,那個會在他冒傻氣時溫柔地擁他入懷的吳鳴,那個會一邊埋怨他的懶惰一邊為他做所有事情的吳鳴,那個會因為他不愛惜身體而發脾氣的吳鳴,再也不會回來了。左手邊,将是永遠空虛的一個位置。

可續慌亂中帶着些許無奈的撫慰讓文諾覺得羞恥,沒日沒夜的游戲像過期麻藥般失去了效力,所有神經感覺從未如此敏銳,是暴露在外的傷口,血淋淋無處隐藏。

“哭哭笑笑,小狗撒尿?”

兔子回頭,正看見流氓警察的滿臉疑惑,惡狠狠地呵斥:“沒你的事,回廚房去!”

鄭直還沒來得及反應,文諾已經掙脫了可續的手臂,沙啞着喉嚨連連道歉,跌跌撞撞逃進了卧房裏,反鎖上門再也不肯出來。

最初聽到舅舅所轉告的吳鳴叫他不要再與之聯系的話時,文諾以為只是對方一時氣憤,過些日子好好陪個不是,他那一向心軟的鳴哥自然會回轉過來。

事實證明了那想法是多麽的幼稚可笑。

是愛情讓人變傻,還是他在潛意識裏想欺騙自己,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結局已經注定,吳鳴注定會離開,沒有偷拍的事,也會有其他事情發生。

曾經的溫存熱愛,已經變成了紮在心頭的一根根尖刺,痛不可當,卻剔之不去。記憶的碎片裏甜蜜每多一點,如今的痛楚就更深一分。

熱帶季風吹過山口,那一片綠濃得刺目。

膚色黧黑的本地人圍成一圈看熱鬧,還有借機叫賣飯團和烤蝦的小販,片場鬧哄哄的一片混亂。

這場是武戲。雖然張大導演事前千叮咛萬囑咐,拍到第三條的時候吳鳴還是被對手戲演員給刮破了手肘,所幸只是淺表傷。

但正值當地最熱時節,傷口很容易感染。張導與姜總舵主是多年死黨,哪能讓老友的準女婿冒這風險?當下就命令他立馬回賓館去包紮休息。

吳鳴抗議無效,被強行送返劇組住地,左膀子被結結實實包成白色元寶狀,關在了房間裏。

新晉演技派明星吳大帥哥苦笑一聲,在床邊坐下來,又一次後悔公開承認與姜家大小姐的戀情。這高枝高到了雲端,對于只想踏踏實實演戲的他來說未必見得是好事。劇組上下對他的态度都客氣到生分,其後所掩蓋的,卻是對他能力的輕視。就連金像獎的最佳男配,也有人認為與姜總舵主有關。

這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公平。無奈吳鳴連辯解都無從辯起。要他怎麽說,難道直截了當說自己演得很好,得獎是實至名歸?

一陣鈴聲輕柔響起。

吳鳴微微皺眉。不知道女聳遣皇嵌頰庋康燦幸壞慊幔家ぴ谝黃穑舴摯┦比眨敲扛袅叫∈本鴕乙煌ǖ缁爸啵坪醪惶僥杏焉艟突嵴也蛔嘔昶撬凇

看姜律師素日裏精明幹練的模樣,還以為她非比尋常。原來骨子裏也還是個柔弱小女子。

“喂,是我。”雖然有腹诽,吳鳴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你-----還好嗎?”

全身上下十萬根汗毛根根倒豎!吳鳴的聲線都變了:“小諾?”

文諾鼻音很重,不知是國際長途還是他又感冒了的關系:“嗯,其實,沒什麽事,就是突然想給你打電話——”

很久以前,文諾到音樂學院就學的第一個星期,就曾經打過這樣莫名其妙的電話,一樣的口不對心辭不達意,那顆少年敏感害羞的心卻已纖毫畢露。

吳鳴深深吸氣,正要開口,那邊卻忽然慌亂起來:“對不起,你別生氣,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信號被截斷了。話筒裏傳來的“嘟嘟”聲令吳鳴周身無力,連手機什麽時候掉落在地都不知道。

窗外,遙遠的天際,濃黑的積雨雲正在聚集,醞釀着一場即将到來的風暴。

“美人,找我有事?”陳婷婷氣喘籲籲,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對服務生點了點頭,“一杯卡布奇諾謝謝。”

最近幾年老天爺忙得很,就省略了春天,直接從冬跳到了夏。在這冬末夏初的街頭,滿眼紅男綠女花枝招展的煞是好看。

行人腳步匆匆,沒有人注意到坐在遮陽傘下的這兩個女孩。

“李樹生幹那些事,是你授意的吧?”

姜力琪聲音不大,卻震得陳婷婷跳了起來:“什麽意思?好像我害了你?”

“這麽說你還是一片好心?”

“我當然是——”陳婷婷說到一半嘆口氣,“不這麽逼一下,吳鳴那小子能這麽快跟你确定關系?”

姜律師冷笑一聲,拿勺子攪拌着杯子裏的液體,專注地看着上面的泡沫,好半天才又說:“那你挑撥rise樂隊跟文諾敵對又是出于什麽目的?”

陳婷婷仰頭一笑,将長卷發撥到肩後:“巧合而已。那個李記者到哪都帶着錄音筆,有這麽個材料,為什麽不利用?”斜飛入鬓的眉梢眼角帶着妖氣,定定地看着女友,“姜美人,不要太聖母了,記住,文諾是你情敵。而且從他的歷史記錄來看,也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家夥。”

姜力琪靠在自己手肘上,滿臉疲憊:“事實真相是什麽,我們永遠無法确定。”

“你當律師當出毛病來了。”陳婷婷下結論道,灌下一杯咖啡,拿起手袋,“我下午還要接受一家雜志社采訪,不陪你了,以後再聊。”

看着那個妖嬈的背影,姜力琪苦笑着搖搖頭。

結過帳,她擡起手腕看看手表,不由一驚:跟客戶約好了的時間已經到了!

從街角慢慢拐過來的出租車司機看到了那個招手的高個子女孩,正放慢了速度準備打轉向燈靠邊停車時,卻見那個黑色的身影晃了一下,斜斜地飛了出去。

事後他對處理事故的交警說:“嗄小姑娘就好像一只蝴蝶一樣飛出去脫,看電影一樣。”

交警叔叔一瞪眼:“什麽一只蝴蝶兩只蝴蝶?撞她的摩托車是什麽牌子,車手什麽樣子看清了嗎?”

司機搖頭:“當時太快了,我都來不及反應,那摩托嗖地一下就過去了。”

交警叔叔與旁邊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将筆錄交給司機簽字,同事站起來,開始打電話:“申隊?是,我們仔細問過了-------沒有,暫時還沒有線索------好的,我們會繼續查。”收起電話,長籲一口氣,“申隊說無論如何要把那摩托車手找出來。”

“為啥?”出租車司機很好奇,“那小姑娘不是沒啥大礙嘛?摩托車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危險品,馬路上哪天不磕磕碰碰的?”

交警叔叔很和藹地指着門:“你好走了。”把多事的司機目送出去,他回頭問同事,“為啥?”

同事聳聳肩:“有人認為這不是一起普通的車禍,可能是謀殺未遂。”

交警叔叔“哦”了一聲,興致高漲:“受傷的那姑娘好像是個律師,辦案的時候得罪了人吧?”

“你out了!”同事蔑視他,“重點是那姑娘還是姜大平的女兒、吳鳴的女朋友!”

“吳鳴?”交警叔叔想了想,“哦,那家夥呀,我外甥女最想嫁的那個演員!怎麽,又是影迷幹的?”

穿着黑色風衣的男子一陣風般沖進病房,徑直走到病床邊,看着安靜地靠坐在床頭的女孩,長籲一口氣。

“都跟你說了沒什麽要緊。”女孩埋怨着,眼裏卻帶着笑,“你才下飛機一定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嗯。”吳鳴嘴裏答應,卻在床頭椅子上坐了下來,拿起旁邊水果籃裏一只蜜橘開始剝。

姜力琪見狀,也就不再口是心非勸他走。其實,有男人陪伴,就算他一句話不說,也能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沉默中,有水滴的聲音從吳鳴衣袋裏傳出。

女孩一驚:“那個騷擾短信的來源還沒查到嗎?”

吳鳴臉色沉郁地掏出手機看着:“隔了一段時間沒發,我還以為那家夥收手了。”

姜力琪輕輕嘆氣:“其實知道你電話號碼的人很有限,真要查的話,應該不是那麽難吧。”她仔細打量着男人低垂的臉,那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溫柔的唇形,一颦一笑,依然似初見時分,牽動着她的每一次心跳。

只是,再美的瑰寶,不是你的,終究不能強求。

“吳鳴。”

“嗯?”正看着手機屏幕發呆的男人擡起頭,黑色眸子裏盛滿醉人的溫柔。

那種心跳快到幾乎窒息的感覺又來了。姜大小姐掙紮了一攏潘黨龌襖矗“我懷疑獯蝸魑業娜耍褪欠⒍縧鷗愕娜恕!

不要再掩耳盜鈴了,把那個人揪出來吧。不然,早晚他會害死你的。

吳鳴有些愣怔,過了兩秒鐘,才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已接來電揿掉,露出一個慣常的微笑:“怎麽啦,聽你的口氣,已經有懷疑對象了?”

姜力琪嘆氣:“是警方告訴我的。其實,你知道他是誰對不對?”

黑夜無聲地降臨,城市中燈火如流星璀璨。西城區後街的酒吧裏,客流正漸漸走向最高峰。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麽能麻痹靈魂拂去傷痛,也就是酒精能勉強擔當這個角色了。雖然酒醒後,該痛的地方還在痛,不該痛的地方也痛了起來。

燈光昏暗,卻擋不住尋找獵物的眼睛。

在“素問”做酒保的時間長了,小音只要一搭眼,就能判斷出哪個是獵人哪個是獵物。

那個膚色白得耀眼的黑衣年輕人甫一進門,小音的心裏就是“咯噔”一下,太明顯的目标了。

那個年輕人顯然是有心事,根本沒發現落在身上的各色目光,要了瓶度數很高的俄國産白酒就獨自坐到角落裏去了。

以小音的判斷,至少有五六只不懷好意的猛獸伺伏在那只小獸周圍,靜靜等待時機。

他們在等待年輕人喝醉。看他的樣子,多半是失戀了。這種情況下喝悶酒,醉倒的速度要比正常人快好幾倍。

酒保一邊應付着絡繹不絕的顧客,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着那個年輕人,有些好奇地猜想着他什麽時候會倒下。

年輕人酒量比小音預計的大很多,看似瘦削文弱,卻幾乎一個人幹光了整瓶白酒。

結伴而行的豺狼要比單個的膽大許多。一直坐在那年輕人右側交頭接耳的兩個人開始按捺不住了。

這兩位小音認識,也算是“素問”的老顧客了,好像是附近寫字樓的金領一族,永遠衣冠楚楚頭發上打了過多定型劑,小音心裏管他們叫“油頭”。

油頭一號站起來,厚着臉皮坐到年輕人身邊,湊上去詢問着什麽。無非是你好漂亮呀讓我請你喝一杯吧之類的搭讪套話。

年輕人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沒等油頭一號将泡仔蜜語說完,他已經站了起來,就手将酒瓶在桌角上一磕,玻璃碎片四濺,尖利的瓶底筆直對準油頭一號的脖子!

油頭一號吓得差點尿褲子,結結巴巴字不成句抖得像風中破布。油頭二號見同伴身處危難,立馬來了個腳底抹油,溜出門前很義氣地嚷了一聲“快報警啊!”

整個酒吧內登時大亂。唯恐天下不亂的在吶喊叫好,膽小的在哭爹喊娘,無賴的偷偷摸摸往門口擠想趁機逃帳,被經驗豐富的保安給截住好一通扯皮。

場面亂成了一鍋粥。

輕易不露面的老板嚴大頭堆起了滿臉褶子,走到劍拔弩張俨然在拍動作片的兩人之間:“那個,咱有話好說,先把這個------放下成不?”

“不放!”年輕人眼都不眨,一口回絕了嚴大頭的建議。

嚴老板笑得越發尴尬虛假:“可是,您二位這麽一來,我這生意還怎麽做?再說,警察——”

“讓他們來抓我好了!反正我罪大惡極!”

“這、這是怎麽話說的?”嚴大頭的頭眼瞅着又大了一圈,“鬥鬥氣兒也就罷了,犯得着開這種玩笑嗎?”

“小諾。”

人叢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

雖然外表看起來無甚異狀,這個叫小諾的年輕人顯然醉得不輕,因為在被人招呼後,他居然将破酒瓶對準了那個叫他名字的人!

“你敢跟蹤我?”

破損的瓶底徑直朝那高大男子的臉上插去,引起人群一陣驚呼。

高大男子顯然早有準備,側身避開鋒芒,衆人眼花缭亂之際,已是酒瓶脫手文人在懷,微笑着環顧致意:“不好意思我表弟最近失戀心情不好,打擾大家了。”轉頭吩咐旁邊的瘦小男子,“東俊,你來跟老板商量賠償事宜,我先帶小諾回家。”

酒意上湧,小諾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要張牙舞爪亂撓一氣:“不回家不回家!舅舅會打死我的!”

男人攥住他雙腕,語調溫柔:“好的好的,不回家。”一邊探手向下,抱住他的大腿,将人整個掮上肩頭,向門外走去。

嚴大頭看着背影贊嘆:“高手啊!”

“我想起來了!”小音從吧臺裏出來,一驚一乍,“他是靳成深,那個大明星!”

大頭努力瞪大眯縫眼:“真的?”

李東俊沒好氣地哼一聲,從口袋裏掏出支票簿:“煮的!說吧,需要賠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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