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公元九一五年。沒有風的午後,柳樹的枝葉紋絲不動,空氣又悶又濕,簡直擰得出水來。
梁王緩步走向回龍院的後宅,踏過石子鋪成的小徑,穿過回廊,對一路誠惶誠恐彎腰施禮的衛兵內侍仆從們視而不見。
推門的一剎那,天空中厚厚的雲層裏滾過一陣沉悶的雷聲,聽起來像在密閉的鉛皮桶裏放了串炮仗。
雷聲轟隆,那個正站在窗邊發呆的人應該聽不見門開的響動,卻不知是怎樣的本能,讓他驀然回首,深黑色的眼眸中,清清楚楚映着梁王的影子。
“你——可續呢,他沒事吧?”
那張俊逸的臉如同雕像一般毫無表情:“他死了。”
“什麽?你胡說!”被震驚與憤怒沖昏了頭,文諾想都沒想,一把揪住梁王衣領,“怎麽可能?昨晚他還好好的!”
男人的眼神複雜至極,分不清其中忿恨悲憫怨怼憐惜各占據幾分。
看着這樣的眼神,文諾不得不面對現實,攥在男人衣領上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怎麽會這樣?他脾氣那麽好,誰會恨他到這個程度?”
“夠了!”成深的怒吼如炸雷一般沉悶響起,惡狠狠一記耳光扇過去,“你還裝!當我是傻子嗎?”
梁王盛怒之下沒控制好力度,文諾被扇得跌倒在地,皙白的臉頰上清清楚楚印着五個指印,呆楞着半天沒吭聲。
分明心底在抽搐着痛,成深的語氣卻是連自己都訝異的冰冷:“禦醫檢驗過了,可續中的是‘紫玉’之毒,無色無味,服後能使人神智昏迷卻還保有活動力,你是想對他做什麽吧?可惜你太心急了,用量太大!”
“我沒有。”
“什麽?”成深彎腰,伸手捉住文諾手腕,“看着我!再說一遍!!”
文諾擡起臉,直視着對方:“我沒對他下毒!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這兒!是你的侍衛,一個叫梅粲梓的人說你在等我,帶我過來的!”
那雙英氣逼人的眼睛眯了起來,其中射出的目光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我的侍衛裏,沒有叫梅粲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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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冰涼的汗水濕透了衣裳,文諾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跌入了怎樣一個可怕的陷阱,“成深你聽我解釋——”
成深搖頭,神色裏帶着厭惡,對文諾的,也是對自己的:“我怎麽就會相信你是真心要回到我身邊!其實,你一直沒有原諒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對不對?我和陌月之間有了孩子這一點你也一直耿耿于懷,對不對?你回來,只不過是為了能更好地報複我,對不對?你一向很能忍,所以才等到現在,我對你毫無戒心了才發作,對不對?”
他每發出一問,文諾臉上的血色就褪去幾分,直到臉色慘白如紙。
攥在腕上的手掌愈收愈緊,連腕骨都幾乎要被捏碎。文諾咬了咬牙,強迫自己不動不出聲,只死死盯着眼前男人那張完美無瑕的俊臉,像要把它刻進心底般貪婪。
得不到回應,成深當然不能甘心:“說啊,是不是這樣?”
“耿耿于懷的,是你吧。”文諾終于開口,語調平靜溫柔得讓成深心底一悸,“被先王趕出宮後,如果不是運氣好,我早死過幾回了。這期間,你在哪裏?”
梁王愣在原地,喃喃自語:“我在哪裏?我在到處找你啊!誰能料到你會躲到吳鳴那兒去?”忽然想到什麽,他的表情又有些猙獰起來,“你和那位吳大将軍之間的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你居然還有臉來質問我?”
文諾終于生氣了,試圖掙脫牢牢卡在腕上的束縛:“你什麽意思?我和鳴哥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成深冷笑一聲,手下暗暗加力:“有什麽事你自己心裏清楚!要不然他堂堂的楚國大将軍,憑什麽要冒死相救梁國一平民百姓?犯得上嗎?”酸水咕嘟咕嘟冒上來,方才那股子怒氣又一次沖上腦門,“那麽長時間朝夕相對,難道他吳鳴是聖人不成!”
“你!你混蛋!”
覺察到文諾掙紮的力量在加大,成深幹脆一個魚躍,重重壓了上去:“我混蛋?為了愛你我背叛了所有,到頭來就落得一個混蛋的下場?文諾,你很對得起我!”
身下瘋狂的掙紮突然停止,短暫的沉默後,文諾沙啞着喉嚨道:“也許你是不該愛我。”
“看着我!”成深氣得眼冒金星,一把掰過文諾下颌,強迫他的臉對着自己,“你再說一遍?”
男人天生的威嚴至上而下,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文諾卻倔強地扭開臉:“覺得不值得就放手,我又沒求你愛我!”
在這種時候挑戰男人的耐性顯然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那就當是我犯渾好了!是!愛上你是我活該,行了吧?”
雙腿被男人粗暴地用膝蓋分開,文諾似乎這才意識到即将發生的事,驚惶地試圖反抗,雙腕卻被牢牢卡住,動彈不得。
成深不知從何處變出根牛筋來,三下五除二将他縛在沉重的書桌腳上,然後除去兩人均已被汗濕透的衣衫,雙掌熟練地撫過他的大腿內側穿過下腹停留在胸口,猝不及防間已狠狠掐住了那兩粒細小而堅硬的□□,粗硬的指甲竟硬生生在雪白的肌膚上劃出兩道血痕!
伴随着充斥了整個房間的幽藍色亮光,一聲炸雷在屋頂正上方轟響,仿佛就在耳畔。
因為幼年時未能及時醫治耳疾的緣故,文諾的聽力一向不太好。但在這一刻,成深低沉渾厚的嗓音猶如篆刻刀,将字字句句銘刻進了他腦中:“如果不能愛,那麽,從現在起,讓我恨你吧!”
望着檐畔傾瀉如注的雨簾,男人俊美的眼中不知不覺現出一絲憂郁。白衣輕袍之下,是修長而結實的軀體,看似溫軟,卻蘊含着力量。
只是,這力量最想要保護的人,如今卻杳無音信。
“大将軍。”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一個隐含着不滿的聲音。
吳鳴将手中又一次通告尋查失敗的情報書揉碎,悄然塞入袖口,轉身微微一躬:“陛下。”
娃娃臉楚王緊皺着眉頭,看上去老成了些許:“你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究竟是為什麽?”
吳大将軍淡淡答道:“沒什麽,在下的一點私事罷了,不勞陛下費心。”
勉強睜開黏滞的眼皮,只見一張臉正對着自己,鼻尖都快挨上了,可續不由一聲驚叫。
“哇——”那張臉的主人叫得比他還大聲,“喂,你醒了也不打個招呼,不知道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嗎?”
可續慢慢坐起身,有些茫然:“鄭道長?你怎麽在這兒?”
鄭道長拿手指劃了個圈:“你該問的是,‘我’怎麽在這兒?”
順着他指的方向,可續赫然發現竟是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當中。這是怎麽回事?明明是與夫人對酌了兩杯之後在自己府裏入睡的,怎麽一覺醒來,變成了這樣?
“我怎麽到這兒來了?”
見對方幾乎一字不差說出了自己的預言,咧着嘴,很是得意:“嘿嘿,這還不明白?本道長看上你了,搶了你來做壓觀夫人——”
他還沒扯完,後腦勺上就挨了一下猛擊,疼得龇牙咧嘴。
樓道長對着不成器的徒弟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繼而轉向可續:“別聽他胡咧咧!是我安排了你被毒殺的假象,以防有人再次下手。”
剛剛醒來就聽了這麽一大篇話,可續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道長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懂,連起來卻完全不能理解其中含義:“可是,道長,是誰要殺我?”
樓道長與鄭直交換了一個眼神,幹笑着伸手在包裹着可續的被單上拍了兩下:“你現在眼睛骨碌骨碌的樣子好像我最近養的那只黑眼小白兔哦,好可愛哦!”
可續額角頓時挂下黑線一萬條。雖說是憑戰功積累實實在在坐上的将軍之位,但我們的小方将軍仍然經常需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才能讓人忘記他純良稚嫩如總角兒童的外表。可愛之類的詞,早已成了他的雷區。
偏偏眼前這觸雷的是救命恩人,教可續連火都不知從何發起。
鄭直忙轉移話題:“師父,宮裏有消息了嗎?”
“有!有很多!”樓道長長嘆一聲,“聖上已經恩準王後回娘家居住,估計楚國派來迎接的特使就快到了;長生殿前天夜裏走了水;張總管和林常侍又幹了一架--------”
鄭直看看眼巴巴豎起耳朵在聽的小白兔,冷不丁打斷師父的話頭道:“那小文将軍呢,聖上找到他了沒有?”
樓道長尚未開口,可續已驚訝地問道:“小諾?怎麽回事,他又跑掉了?”
“我哪知道怎麽回事!”樓道長有些愠怒,“你那個小諾,簡直跑上了瘾,害得聖上日思夜想的,掉了多少膘兒!”
“師父,人長的那是肉,不是論膘兒的。”鄭直一本正經地指出,然後不出意料地挨了一個栗鑿,捂着腦門還不肯停嘴,“再說了,這事聖上也有錯處,哪有他那樣把人往死裏操的!聽回龍院的侍衛說,那晚到了後來小文将軍的嗓子全啞了。”
可續聽得一霎時臉紅心跳一霎時五內俱焚,體內所有血液都變成了燒酒一般,猛一拍床沿:“他怎麽這樣!”
樓道長揪着胡子,很憂愁地答道:“就是啊,這個文諾,一點都不體恤聖上的心情,太過分了!”
鄭直瞅了瞅滿臉被噎住表情的小白兔,同情地拍拍他的頸背,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來。
可續定睛一看,不由嘆了口氣:“你還沒把這只小烏龜還給主人哪?”
“主人?”鄭直把縮成一團的小烏龜翻過來,拿手指戳戳那小肚皮,“誰知道它主人現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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