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公元九一五年。
飒飒秋風吹起片片落葉,離離原上一片金黃,肅殺中帶着醉人的美感。
在這美麗的秋景中,卻有人在絮絮叨叨大煞風景:“------我跟你說哦,師父,這個夢可古怪了,你那只黑眼小白兔變成了好大一只兔子精,可吓人了,我的媽呀,我這腿吓得發軟啊,那兔子精還一個勁追着我跑——”
聽着聽着,方可續終于忍耐不住,手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上,圓圓的眼一瞪:“你說兔子精,老看着我做什麽?”
鄭直一縮脖子,小小聲說道:“你比兔子精還兇哪!”
“嗆啷”一聲,寶劍終于出鞘,直指亂犯舌孽的小道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一直在前頭引路的樓道長對他倆的吵鬧充耳不聞,卻在此時停住腳步道:“小聲點,到地方了。”
“到什麽地方了?”
那倆人同聲問道,不靠譜的小道長又被兔子狠狠瞪了一眼。
前方出現一彎金色池塘,水草叢生蘆葦環繞,風吹起萬卷蘆花,是夕陽下醉人的美景。
池塘邊,孤零零坐着一個黑色身影,手執釣竿紋絲不動。
樓道長趕上幾步,拱手招呼道:“窦兄,一向可好?”
垂釣人回轉頭來,是一張慈眉善目的團團圓臉:“這裏沒外人,道長就叫我東官好了。”擡眼朝旁邊的兩個年輕人看了看,“方将軍想必也早已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了。”
可續有些尴尬地幹咳一聲,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想了想什麽也沒說。
“是這樣,東官兄。”道長似乎很心急,直接引入正題,“梁王親自領兵攻打鞣然,已經将他們王營所在地攻陷的事,你應該清楚吧。”
耶律在梁國都城的特務頭子、素日以客棧老板身份為掩護的申東官滿臉凝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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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長長嘆一聲:“現在梁王逼着他們交出前段時間失蹤的文将軍,不然就要屠族。”
申東官眼皮一跳,沒說什麽。
“小道不能眼看着數萬之衆無辜百姓白白喪命,就算是要對不起一個人,也顧不得了。”
與道長的咬牙切齒相比,掌櫃的神情淡然:“也沒什麽對不起對得起,他回到梁王身邊應該也不壞。”
道長苦笑:“但願如你所言,只是——”
“只是梁王在情愛之道上已然入魔,只怕小文将軍回去結果會很壞。”
小道長的插嘴換來小方将軍的又一個白眼球:“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轉向樓道長問,“你們知道小諾在哪裏,為什麽不把情況跟梁王說明?”
掌櫃的嘿嘿一笑:“為什麽要說?鞣然滅了,我們耶律在草原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這件事,還真得好好謝謝你們小文将軍,若不是因為他,梁王也不會這麽快就出兵。”
可續噎了一下,冷笑着搖頭:“他到底在哪兒?”
掌櫃的站起身,朝東北角方向指了指:“在那邊,和林大人在一起吶。”
“林之安?他投到你們這邊了?”鄭道長猛然一驚。
申東官得意地笑着:“他本來就有一半我們耶律血統,不然當初于越大人也不會上了他的當。總算我們大人不計前嫌,他願意回來戴罪立功,自然是好事一樁。”
可續已經急忙忙朝他指的方向趕了過去。
高個子年輕人立在一棵油松樹底下,鼓着個臉在生氣,筆挺的身影後面看上去活像一杆标槍。
文諾倒提着弓背,蹑手蹑腳走到他身邊,輕輕捅了捅他的後背。
之安甩了甩袖子,沒理他。
小文将軍又捅了他一下:“喂,真的生氣了?小氣鬼,這麽輸不起!”
“什麽叫輸不起?明明是你耍賴!”林大人惱火地轉身,猛攥住對方手腕,“有膽就再比一次!”
文諾笑得有牙沒眼:“比就比,再比一百次也是你輸!”
“你!”林之安被他氣得怒發沖冠,一轉頭卻發現旁邊蘆葦叢中有異動,“什麽人?給我出來!”
這個林某算哪顆蔥?小諾在他面前居然比和我在一起更放松更像個小孩。可續酸水直泛,遲疑着沒有動彈。
倒是鄭道長心直口快驚嘆道:“這朝中內外都快翻了天了,小文将軍你倒是好興致,還躲這兒跟人比箭吶!”
之安臉一沉:“老老實實算你的卦去,小諾的事不用你管!”
可續走上一步:“他管不着,我也管不着嗎?”
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文諾騰地一下紅了臉,下意識地往之安身後躲了躲,然後猛地反應過來,恨不能甩自己一個嘴巴。這是害的哪門子臊?又不是真的和可續有過什麽不正常關系。
偏偏可續還要追着問:“小諾,今天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從此以後再也不管你的事。”
“啊-------”
文諾猶豫着正要說話,突然又有人從蘆葦叢中冒了出來。方才衆人各懷心事,竟然都沒發現一點征兆。
來人聲調倨傲:“這個世界上,最有資格說這話的人,是我。”
如果方才可續的出現是當頭一棒,現在這個男人的突襲簡直是雷霆萬鈞,足以令文諾粉身碎骨。
可續也吓了一跳,急忙施禮:“聖上!”
“免了!”成深冷冷應道,虛擡了一下手,眼睛卻始終盯在文諾身上,“你------好你個文諾,害得我好苦!”
文諾正悄悄地小碎步移動,妄想在被人發現前離開,這麽一點名,只好定住身形呆在原地,擡眼看着指責他的人。
這小孩真奇怪,明明沒做什麽,眼神裏卻總像是有萬千心事,看得人真會以為他是個害人精。不過話說回來,最近梁王陛下着實消瘦不少,面色略帶憔悴,很難說與小文将軍無關。
樓道長想着,上前一躬:“陛下別來無恙?”
陛下顯然有恙,出氣都不勻:“道長世外高人,怎麽也管起這紅塵俗事來了?”
高人露出神秘笑容:“一切皆是前緣注定,貧道亦無法置身事外。”
成深瞪着他,顯然是不理解這位素日裏只顧豢養珍禽異獸的道長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執着:“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樓道長靠近梁王,低聲問道:“陛下可是想将小文将軍帶回宮去?”
“當然!”成深覺得對方完全是多此一問。
道長微微一笑,道:“你覺得,他會願意跟你回去嗎?”
成深一怔,目光沿着道長所望方向看去,正看見文諾半咬住下嘴唇低垂着睫毛在想心事,當下小腹一緊,心中暗罵:這妖孽!這輩子我算是栽他手裏了!
“不如,”樓道長不緊不慢地說出自己打算,“讓小文将軍随我到觀裏住些時日,陛下若有事垂詢,到觀裏來找他就是了。”
聽了道長的建議,成深眉頭緊皺,沒有答話。
一片靜默中,可續忍不住開口道:“聖上,您就答應了吧。”
“多嘴!”梁王的聲音很克制,但還是聽得出隐藏的愠怒,“你詐死欺君的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小方将軍身子微微一顫,噤若寒蟬。倒是鄭直膽子夠肥,回道:“他要不詐死,現在就真的變成黃土一堆了。”
成深對鄭道長倒還客氣,緩聲道:“我知道,這件事我會慢慢再查。但你們師徒瞞着我做這些事,現在居然還敢當面跟我要人——”一邊說,一邊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這一刻,梁王很像一頭外表平靜的兇猛野獸,整個人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危險氣息。
樓道長卻視若無睹,依然是拿老虎當小貓的滿不在乎勁頭:“不妨聽聽小文将軍自己的意見,如何?”
過了片刻,專心剝手指頭的文諾才明白過來全場的靜寂是在等他表态,有些慌亂地咳一聲,挺直了脊背,照例裝出老成穩重的樣子道:“我去觀裏住。”
“小諾--------”
之安一聲輕喚,換來梁王惡狠狠的一個殺人眼神。
文諾嘴角抽動一下,算是笑了笑:“你回耶律去吧。草原這麽大,總能找到你喜歡的另一朵花。”
他指的是取代娜斯日的人選,滿腹醋意的成深卻完全聽岔了:“林之安,我已經為你鏟除了索阿大,你費盡心機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今後大可不必在我大梁國中出現了!”
蠻橫的命令,卻并未指明原因,讓人無從解釋。文諾苦笑一下,默然低頭。也不知是為什麽,他好像特別容易遭遇這種莫名其妙被誤解卻連解釋機會都沒有的情況。
一直沒有言語的申東官幹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大人會安安靜靜呆在耶律的。貴國與我邦素來交好,我邦一定全力配合,為貴軍掃平鞣然助一臂之力。”
成深冷冷答道:“多謝,不必了。下回不要再異想天開拿我大梁軍隊當槍使就行了。”
申掌櫃的圓臉上布滿汗珠,勉強笑道:“是是,下次絕對不敢。”斜眼看一下林之安,“還不快跟梁王賠罪!”
之安看看文諾,看不出那人心思,暗嘆一聲,躬身朝梁王施禮:“在下與索阿大有深仇大恨,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請梁王恕罪。”
他轉頭還想對文諾說什麽,被申掌櫃攔在了頭裏:“梁王陛下寬洪大量,小的們不打擾了,就此告退。”說罷死拉活拽地拖着之安離開了。
成深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好半天,哼了一聲:“便宜了你!”轉頭看着文諾,斬釘截鐵道,“好好休息,明天我去觀裏看你。”
文諾睫毛仍然低垂着,看不出在想什麽。
梁王也沒有計較他的态度,轉向可續:“方将軍,我可沒準你也住在觀裏。”
“啊?”可續趕緊走上幾步,跟在成深近旁。
“在你回府前,有件事必須告訴你。”成深看着年輕将軍那張尚帶幾分孩子氣的臉,“你夫人在你出事那天晚上失蹤,到現在沒有消息。”
可續瞪大眼睛:“真的?”
成深不耐煩地皺眉:“我堂堂一國之君,騙你作甚?”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待要解釋,梁王卻已一揮手,在侍從們的簇擁下大步朝前走去,頭也不回丢下一句:“樓道長,照顧好小諾。”
“陛下放心好了。”樓道長笑眯眯。
蘆葦叢一陣窸窣響動,只剩下道長師徒與文諾呆立原地。
小道士嘆息:“一步一步,每個人都在走向他的宿命,嗟夫!”
正在撚胡須的樓道長驚訝地望着他:“鄭直,這麽多年,為師竟然不知道你還是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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