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閻王
婆娑城燃起來了。
火光怒濤沖天,焰浪鋪夜蓋月。火星和灰塵一齊輕飄飄的飛揚出一裏,噼裏啪啦的梁木聲像是人身軀皮焦肉綻的聲音,火油的辛澀和燒酣的枯焦味直往人口鼻裏蹿。
程巍胃中劇烈翻滾,喉頭上上下下,卻強撐着不敢露出一分一毫想要吐的神情。他怕自己只洩了個怯,就在閻王前丢了條命。
所幸閻王沒有回頭。骨節分明的長指下正壓着茶杯,像是壓了場暢快淋漓的恐懼。
這杯中茶水涼了半夜,也無人敢添。
程巍嘴巴張開了,才驚覺自己已經失了聲。他手和腳都在細微微的抖,好容易發出了聲,卻像是公雞嗝了鳴。
“大、大人。”
這一聲顫抖的讓他先驚軟了腿,越發抖動着聲音道:“平、平平王已伏誅,不不、不如就停、停了城中、的……”這個的字在舌尖含糊不清的繞了又繞,在閻王輕磕下茶杯的瞬間灰飛煙滅,人已經撲通一聲先跪下去。
一聲輕笑。
閻王盤領窄袖藏藍色的常服在指尖被撫平,襯的那一小截裸露的後頸白皙冰冷,也襯的這一聲輕笑清寒。人依舊是背對着程巍,低低道了聲:“程大人。”
程巍慌忙膝行爬近幾分。
“你說辛振宵死的如何?”
他敢這麽直呼平王的名諱,打死程巍也不敢。程巍額上冷汗簌簌的往下落,他不敢亂接這話,卻更不敢不接,只能硬着頭皮結巴道:“謀反、反重罪,平、平王去去的太、太輕易了些……”
“那就是他死的不好?”
程巍哭腔都被生生逼出來了,道:“不、不不是,好,好,死的好。”
閻王輕輕嘶了一聲,指尖的茶杯被丢到了小案上,骨碌碌的滾摔到程巍膝邊,道:“死的好,卻不是我想的。我只到了城外,他便放了火,連聖上的聖谕瞧也沒瞧一眼。我還未倒數,這死的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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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程巍急得汗如雨下,不知該如何回他。這個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陰晴不定,他萬萬不敢随意用話糊弄。
“不如這樣吧。”閻王笑道:“程大人将他從這火中拉出來,我們再殺一次。”
程巍渾身一癱,吓到面容失色,驚聲道:“大、大人,平王總歸是、是皇皇親貴胄、若、若聖上追究……”兩側的錦衣衛拽拖起程巍渾圓肥胖的身軀,大步往火中去。他驚的渾身肥膘亂顫,已然鼻涕一把的哭了出來,急促求道:“大、大人!大人說的是!大、大人饒我、饒我……”
閻王充耳不聞,猶自望着自己幹幹淨淨的指尖,嘆道:“程大人身為平王恩客,怎麽能棄主而逃呢?”
程巍被拖遠了去堵住了嘴,堂堂婆娑城知府,正四品官員竟吓得失禁昏厥。謝淨生皺着眉揮手,讓人趕緊再拖遠點,免得刺了自己的眼又礙了大人的鼻。
閻王坐着不知想起了什麽,回首看向謝淨生。那凄凄冷的狹眸半挑,唇邊倒延出笑,只問他道:“人在哪裏?”
謝淨生恭了腰,回道:“正在帳裏。”平王一把火燒了自己和婆娑城,他們入不得城,只在外邊紮營安寨。
閻王起了身。藏藍色的緞袍包裹長身挺立,站起身時愈發顯得腿長。一品七梁,冠發端正。面容本是個極為出挑的顏色,只是濃麗殊色的眉眼間掩了幾分冷戾,生生端出了危險。
謝淨生知道大人這是要去看一看,便穩着步子在前帶路。他原是錦衣衛出身,如今是正經布政使,卻在此人面前低若塵土。
一路到了帳前,是飛魚紋把守的四下。謝淨生不敢同進,只上前挑捧了帳簾,待大人進入後再跨開幾步,肅立賬外。
這人入了帳,擡眸一掃,一眼就看見了蜷縮在踏腳邊睡的安實的少年。
這少年幾乎要蜷成了蝦米,瘦瘦小小,粗衣褴褛。露出的手臂鞭印橫斜,皮包骨頭。
他走到榻邊坐下,将這腳邊的少年看了個半響。狹眸中波瀾不興,絲毫沒有看見龍孫落魄時該有的驚動。只用手指在榻沿上敲了敲,那少年倏地驚醒,一雙烏黑發亮的眸驚慌瞟尋着,更加用力縮成一團。
“到榻上來。”閻王垂眸看着他。
少年只抱緊了身,往陰影裏蜷。
閻王沉默着看,緩慢道:“你是燕王世子。”
少年烏黑的眸被長睫毛掩着,不看男人,只盯着自己赤腳下的土地,也沒有出聲回答。
閻王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因為燕王世子是個啞巴,這是整個大岚都知道的事情。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人。”男人的嗓音并不低沉,而是平靜無瀾的冷清,與他時不時延笑的唇角十分不符,在這時卻出奇的可靠。
少年動了動肩頭,仿佛聽見了了不得的事情。他黑白分明的眸落在男人的下颔上,被那裏白皙的色澤晃花了眼。再向上移,從直挺的鼻,落在了男人狹長幽深的眸。
閻王微微俯身,眸子牢牢盯在他臉上,将他面容看的清清楚楚,唇角終于不明意的露出笑,讓人生冷。
“你是小閻王,我們有緣分。”
洪興五十八年秋,平王擁兵而反,自藩地山陰荔河橫跨大岚,戰火四燎。洪興五十九年春,平王直逼婆娑欲意借道南下。夏日二十六日,被右相截退婆娑,放火燒城,平王一門盡伏誅。
自此右相名再響大岚。
三十日歸京,右相加封平定王,授金銀冊銀寶冠服一品。如此一來,這個男人便是異姓王榮譽齊加身,并主右相政務,兼錦衣衛指揮使。
一時間朝野鼎沸,太常寺卿劉勝率先憑情理不和上奏,緊接着參知政事賀安常、大理寺卿左恺一并上奏,然而聖上皆不與回應。
正與此時,燕王遺孤,十六歲的小燕王辛弈同時回京。京都人掐指一算,這是自從燕王一脈戰死北陽之後,這個啞巴世子時隔四年後第一次歸京。
四年前燕王一脈鎮守北陽邊境,燕王戰死後世子年幼,由平王收歸身邊管教。如今平王已誅,他作為皇親貴胄,理應歸京都,讓聖上看一眼。
只是。
“可憐燕王殿下一生盡忠,卻只留了一個啞巴。”
京都茶館裏正撚胡須品茶的老頭聞言哈哈一笑,搖頭晃腦的閉眼聽着臺上的戲段,道。
“你懂什麽。啞巴也是燕王的兒子,只要北陽人還叫他一聲小燕王,那他就是北陽三津的主人。況且如今可不一樣。”老頭從懷中摸出幾枚銅錢,整整齊齊的碼在桌上,“柏九既然帶他回來了,就容不得別人動手。若是沒差錯,你啊,就該改口叫他一聲小閻王了。大閻王帶小閻王,有趣有趣。”他撫掌大笑。
老頭對面的年輕人搖搖頭,感慨道:“恣睢之臣,恐難相與。”
沒錯。
柏九如今權傾朝野,就是聖上想加以約束都難以為之。叫他一聲恣睢權臣,毫不為過。
只是這人忽然心血來潮,帶一個啞巴世子回來做什麽?
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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