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圓

“你這混世魔王!”秦王喝罵一聲:“快向平定王讨個罪!”

可是辛炆就是說不出話來,就算指尖哆嗦着也不敢去觸碰柏九,被這般拎的狼狽,面色氣得越來越白。

“讨什麽罪。”柏九笑道:“世子乖順,是京都難得的聽話人。”說罷松了手,笑看辛炆就這麽滑坐到地上,“秦王有這麽個聽話的兒子,千萬莫要負了聖上的心思。”

秦王疊聲應了。

回去的時候辛弈想道聲謝,只是柏九一上車就揉着額角對他道:“我稍作休息一下。”說罷便往辛弈腿上一枕,合眼假寐。辛弈呼吸都放輕了,看柏九面朝自己,眉間的戾氣還有些許未散盡。

馬車開始晃動前行時,柏九忽然準确地捉住辛弈的手,在他指尖上輕捏了捏,将他手指放在自己額角。辛弈酒窩微旋,指尖輕柔着動作,耳尖發燒。柏九的神色在他動作間漸漸放松,辛弈揉着揉着,才發覺自己酒窩深旋,幸好柏九是閉着眼的,本想掩一掩,卻委實繃不住,只能放任自己無聲傻笑。

他正笑着,柏九便道:“笑什麽。”

辛弈輕嗯一聲,道:“心裏舒服。”

“這麽易哄。”柏九半開狹眸,看着他道:“辛炆從前是京裏的小霸王,但如今京都不止他一個世子,已經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既然他們叫你一聲小閻王,就不必對人太客氣。”

“那自然不客氣了。”辛弈說到這動了動唇角,道:“只怕總讓大人收拾攤子。”

柏九翻了個身,面朝裏邊,道:“不算事,你只管橫着走。”

辛弈手上微頓,漸漸才笑開。就是眼中停了笑,有些許低暗,轉了話,道:“何經歷此事,恐怕還是給大人惹麻煩了。”

“此事不是蓄意謀之,多半是臨時起意。”柏九頓了頓,“不必太過擔心。”

辛弈心中有事,兩人都沒再多言,一路晃回了府。

晚上沐浴脫衣時,辛弈将這衣袍整齊疊好,翻過領子裏邊時看見輕輕淺淺的繡着“敬淵”二字。他凝神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在哪裏聽過這兩個字,便作罷休息了。

次日辛弈才起,就聽院中有細細地幼犬哼聲,他到門邊一看。曲老正喂着一黑色幼細犬,小家夥精神得很,見他露面立刻跑到腳邊撒歡。辛弈驚喜之餘蹲下身,摸了把小家夥的腦袋,問道:“曲老也喜養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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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老只笑,道:“此非老奴所養,此乃世子爺的寵。”

這般一說辛弈便明白是誰給他的了,将犬抱起來道:“那大人可起名字了?”

“就等着世子爺給起一個。”

辛弈抱着犬逗了一會兒,道:“那就叫……叫赤赤罷。”他自己先笑一陣,才道:“以後和赤業一起,出去狩獵也威風。”

曲老也笑了,兩人正聊着,就見那邊披了件深邊綢衫的柏九入了眼。曲老退後,辛弈酒窩陷了陷,先道:“大人好早。”

柏九嗯了聲,伸手過來。辛弈以為他要摸狗,便将懷裏的小家夥送過去,豈料大人的手越過小犬,直直落在他頰邊,道:“瞧着好些了,今日再把藥擦些。”辛弈還有幾分呆,他已經收了手入屋,“上早膳。”

曲老如常的應了便去收拾,只有辛弈在門邊上耳尖一陣燙。淨完手後兩人在榻上用早膳,柏九給他盛了米粥,辛弈道了謝,吃了半天也不知柏九今日來這般早為了何事。只能心中胡亂想着,忽然想起昨晚衣領上的敬淵二字,他擡頭看了看柏九正垂眸專心用膳,輕輕咳了一聲,小聲試探道:“敬淵?”

對面沒反應,連眼皮都未動,辛弈默默垂頭喝粥。約摸過了半響,才聽對面慢吞吞道:“做什麽。”

辛弈倒笑了,道:“敬,肅也。淵,深也。敬淵敬淵,敬肅博淵,這字取得好。”

柏九将手中剝出的白蛋遞給他,用帕子拭着手,垂眸笑了笑,道:“你解得好,但非我師父原意也。” 他将帕子擱在一邊,淡淡道:“敬,慎也。淵,默也。慎行默語。是要我恭身不言,忠君為臣。”

案上微靜。

辛弈不知道柏九師父是誰,京都也沒有這個說法,若不是柏九現下提起,他根本不知柏九也有師父。只是這慎行默語四個字,不像是為師贊祝,倒更像是警示嚴詞。

“雖是如此……”辛弈捏着他剝來的雞蛋,咬了一口道:“我倒更喜歡敬肅博淵。一聽便知是喚大人,念起來也喜歡。”

柏九哦了一聲,道:“念來聽聽。”

“敬淵。”對面人像是未聽見,辛弈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小,便微微提高了音,又喚了一遍:“敬淵。”

柏九吹着茶,道:“念來如何?”

“嗯……挺好的。”

“那就這麽叫。”

辛弈一怔,立刻道:“恐怕不妥,大人與——”

柏九将茶杯放了,看着他重複一遍:“就這麽叫。”

辛弈啞然,在他目光下臉又紅了。埋頭吃飯時,胸口急促了幾分,暗自想:這麽叫……就這麽叫也挺好。

卻說昨夜何經歷之事尚未解決,謝淨生今日一早便去了大理寺。馬到人門前,正見賀安常從車上下來。謝淨生馬鞭轉了一圈,調了馬頭到賀安常跟前。

“酒醒得挺快啊。”謝淨生在馬背上笑,對賀安常擡了擡下颔,“還認得我是誰嗎?”

賀安常今日官服正經,連扣都一絲不茍,就是臉色較往常要更白些,聽他如此,只涼涼地掃他一眼,擡步要往裏去。

“诶。”謝淨生馬鞭一抽,馬便悠哉的跨擋在賀安常前方,他挑了挑眉,道:“您這翻臉不認人的功夫怪厲害。真是一朝夢醒隔前塵,了不得。”

賀安常眸落在他臉上,漠然道:“既知如此,何故糾纏。舊人如斯,悔不當初。”

謝淨生聞言笑出聲,道:“你好,你好得很。看不出啊賀安常,這負心薄情的話你倒說得自如。”他從馬上俯身,朝賀安常眉間輕浮地吹了吹,道:“可惜前塵舊人美如畫,自是薄情也風情。”說罷不等賀安常回話,翻身下馬,将缰繩扔給一邊候着的人,一腳跨進門,一邊回頭對人道:“請吧,賀大人。”

賀安常面色冷淡,一言不發的跟上。

兩人被引至正堂,裏邊大理寺卿左恺之已經在階上等着了。此人年逾四十,真正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雙眼是虎目,看人時不怒而威,嚴厲自生。

謝淨生先拱手笑道:“左大人,別來無恙啊。”左恺之待他只一聲冷哼,轉向賀安常倒頗為客氣。謝淨生不以為然,聳聳肩只當看不見。他從前在京都也沒少被左恺之哼過,如今成了一方封吏,更無所謂了。

賀安常也十分客氣,因他與左恺之都是秉然正色之人,行事作風多有欣賞,如今相持辦案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左恺之客套不多,單刀直入,先将兩人領到屍房将屍體看了。賀安常見過屍體後問道:“可有仵作看過屍體?”

左恺之聞言搖頭,只道:“他畢竟是個五品經歷,何家人也不願屍身經仵作之手。”

賀安常皺起眉,卻見謝淨生擡手在屍體脖頸處移動,不禁道:“你在做什麽。”

謝淨生只将五指合在何經歷的脖頸,對照一番道:“先前京衛說此人是被掐至半死再掼按入水而溺亡,我只是好奇,若是單看掐痕,何以見得是被掼按而亡。常人這麽做,恐怕只會按住後腦而非脖頸。”

“如果事發突然,犯人慌不擇手也是意料之中。”左恺之在旁踱步,道:“不過區區一個宗人府經歷,經手都是宗室名襲等鐵定之事,有何等能耐會引人在宮宴上下手?”

“所以才該是事發突然。”賀安常思忖道:“宮宴之時京衛把守巡查較以往要更嚴謹些,若是久有怨恨,也不該挑此時機。況且。”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正巧與謝淨生相對一眼,面無表情道:“此案一出,似乎就意在禍水東引。”

昨夜皇帝之态有目共睹,若非左派與柏九力求明查此事,辛弈是逃不掉黑鍋。這件案子如果既不是左派也不是柏九黨下所為,那事發用意便耐人尋味。正因此案意在拿人背鍋,才更讓人忌憚。章太炎與柏九如今正是相持鼎力之時,不願因此事翻臉角鬥的最大原因是恐怕有人在後推波助瀾,妄想漁翁得利。沒人想背這個髒水,他與謝淨生才必須同時參與此案,以證各方清白,督察對方手段。

“雖然賀大人言之有理。”謝淨生笑笑,摸了摸鼻尖道:“不過我倒另有看法。”

左恺之雖看不順他為人浪蕩處事陰狠,但卻絕不會因此埋汰阻攔他言表論案。就算沒給好臉,也道:“還請謝大人高見。”

謝淨生連聲不敢不敢着笑道:“如若有人铤而走險,偏生要挑這風口緊的時候去作案,倒也不是不可能。此人雖只是個答應,卻常在宮中行走,與宮中貴人們多有照面。況且我大岚大大小小的皇家血脈,不都要歷經他手行封襲位嗎?我若為宗親,被他抓了見不得光的把柄,也會費盡心思讓此人永遠不會開口。至于這宗人府,上有宗正宗人左右相助,就算死了個經歷,也掀不起風浪。不過到底是個官,總要有人易被拿捏成羊,才更好擺手脫身。”

左恺之停了步,沉眉道:“此言不差,雖不能就此言定是宗親所為,卻且将五品之下擦抹幹淨了。”

“不知大理寺中可有何大人生前所經手的封案卷軸,我等當查翻一閱。”賀安常道。

左恺之立即道:“二位請,卷軸已置內堂。”

賀安常将卷軸一一翻閱,謝淨生倒沒同去,随意尋了個借口消失了。左恺之見他将出門,又哼一聲,謝淨生也不解釋便去了。

這卷軸雖不長篇大論,卻勝在繁雜衆多。賀安常泡在內堂裏直至晚上也未曾休憩,終将幾軸抽出一旁,用筆在紙上寫了幾字,燃在一旁的蠟燭都息了火,方罷手。

謝淨生再來時天還未亮,他夾着幾卷畫軸自入了內堂,還未在位上坐下便見賀安常趴在案上入眠。

卷軸碼的倒整整齊齊,人卻睡的一臉懵懂。

謝淨生趴一頭看了半響,忽笑了笑,唇角邪氣橫生。抽了他擱下的筆,蘸了墨,在那如玉的臉上比劃了半響,終于在眼角描畫了一朵半開芙蓉。只不過別人畫是濯清漣而不妖,這一朵卻是銜眼角而生妖。謝淨生收筆時指在賀安常眉心虛點了一下,翻坐上他案頭撐膝盯着瞧,越瞧越覺得自己畫得好。

越瞧越覺得。

這賀安常不對啊。

清冷近妖,怎麽越看越風情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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