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暗流

次日午後太陽正大,辛弈趴在流水亭裏的臨水榻上酣眠,赤赤就卧在他頭邊。柏九在一側的案前翻閱,過了一會兒忽然俯身過來,将辛弈翻了個身。

胸口都被汗浸濕,卻還能一動不動的睡得熟,這等功夫也不是尋常人能練就。

回原處後書還沒翻幾頁,遠遠地水廊上已經可見曲老引着謝淨生往這邊來。柏九合了書,索性坐倚在欄杆邊,喂着魚等着人到。

這流水亭四面環水,由水車軸旋送水上亭頂,再由四翼連成水簾,是京都才興起的“涼屋”。亭內不設石桌座椅,而鋪降香黃檀,上置涼席軟靠和木質小案。可享四面水簾之涼爽,恰聽八方水珠之飛聲。

曲老将人送至亭外,謝淨生換了軟底內鞋,才進來。一踩在這“黃花梨”的地板上,他便笑了。手中扇子蹭了蹭俊挺的鼻尖,有些快感道:“這黃花梨在宮中都求而不得,大人這裏竟做了滾地黃。若是教章大人那邊知道了,少不得又奏大人一沓折子。”他坐下在案後,敲了敲黃檀,道:“還真是好東西,這亭子檀香清和,涼意舒爽,若大人再賞碗冰鎮沙果就更了不得了。”

柏九撒着魚食,聞言笑了笑,對曲老道:“上冰吧,瞧他饞的。”

曲老笑着吩咐人送上來,深色木碗盛着沙冰和果肉,講究又好看。謝淨生将扇子往後領一插,便開吃了。柏九一直将手裏的魚食撒幹淨了,才用帕擦手,這會兒謝淨生也吃得差不多了。

柏九不開口,謝淨生總不能等他開口,吃完沙冰坐直了身,思量着道:“大人,何經歷的案子查出了緣由。”

“好事。”柏九淡淡地笑,“你與賀安常再加上一個左恺之,沒理由查不出來。”

謝淨生舔了舔唇,道:“此案……恐怕牽連外邊那位。”

外邊那位。

這話說得委婉,卻不常見。他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嘴巴,連秦王都敢直稱名諱,對這位卻連封位都不提。這位近些年不常在京都,今兒年首時便陪了皇太後她老人家出京面佛去了,看着時候,得今年年尾才回得來。

他提起此人,柏九也只唇邊延笑,道:“太子向來閑不住。”

柏九說得溫和,但謝淨生沒來得覺得冷。他謹慎開口道:“不僅牽扯太子,而且波瀾甚廣。山陰藩地空置已有幾日,且不論聖上有沒有人選,秦王自己也已經蠢蠢欲動。他在京都作為太子眼線這麽久,依照太子的脾性,沒理由不給他一些甜頭。怕對于此案,秦王一早就是有恃無恐。”

這案子若僅僅是樁命案倒不足以論談,偏偏背後千絲萬縷,不幹淨的人太多了。這一抓抓起大把來,亂經錯根,傷及元氣,有人指不定把賬記在誰頭上,狗急跳牆,危險重重。況且秦王一碼事,辛炆如此膽大妄為,朝中只有太子罩得下他,如果真的正面和太子撞起來,大人,恐難相應。謝淨生跟了柏九多少年,他對賀安常說得那句大人懂我,到現下便僅僅是自我安慰。柏九和太子,是最不易此刻正面的人。且不論兩人早年淵源,就是如今朝局也不合适,柏九被章太炎盯得緊,太子若也緊了絆子,想來柏九在朝中日子絕不會太輕松。

此事謝淨生開口有愧,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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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九狹眸微斂,道:“錦衣衛近來如何。”

謝淨生一愣,道:“有大人在,一向甚穩。”

“但你卻不大好。”柏九擡眸看他,“你已亂了方寸。”

謝淨生微震,心口一緊,竟率先想起的是昨夜夕陽中賀安常的笑臉。他目光忽然避開柏九,垂盯在自己手上,漸漸明了,卻又像是早就預料。他并非一時情熱才答允賀安常要查此案,但他無法說賀安常在其中不占重量。

沙冰在碗中清脆一晃,水簾濺打。

“他居京中。”柏九用木匙撥着冰,道:“後有賀家做倚,前有章太炎做屏。就是真的被太子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也絕不會屍骨無存。你居外城,孑然一身。太子若要拿你,如碾蝼蟻。”

“我明白。”

“你還要查。”

“查。”

木碗陡然重擱在案上,謝淨生後脊寒意猛蹿。他胸口怦怦跳,掌心一片涼濕。卻聽柏九道:“太子在外久了,要參事,是得有人教他規矩。”

謝淨生倏地擡頭。

柏九靠在圍欄上神情松散,将攪得勻稱的冰沙碗貼在辛弈臉頰側,辛弈冰的一個激靈,惺忪睜眼。柏九道:“你倒是厲害,熱的裏襯都濕了也舍不得醒。”

辛弈還沒清醒,只胡亂應聲點頭,伸手摸到碗側,迷迷糊糊的笑了笑。

柏九伸指将辛弈臉頰邊微濕的發撥開,口中道:“你手握一方重土,就是大岚的狼,學什麽家犬忌憚。”他狹眸微側,盯着謝淨生,“你既存了心思,還怕他們什麽。人人都道太子的好,我偏覺得他年輕得緊,做不得這個位置,也吃不下這紛亂的局。人都要講道理,他們既不懂,你便教教又何妨。咬不過還有賀安常,鬥不過大不了收手回窩。京都如今不再是奉旨聽命的時候了,太子麽,沒坐上位之前也不過就是聖上的兒子,你連聖上一個兒子都已經摘了,還舍不得他另一個兒子?”

謝淨生面色震驚,卻明白了柏九的意思。大人不僅要拿秦王,還已經要動太子了。這話驚世駭俗,卻委實讓人刺激的顫栗。

“老子都不在乎兒子。”柏九指尖描摹在辛弈眉間,道:“別人就更不會在乎他兒子了。要拿就拿幹淨。”說着他唇笑微冷,“連關司也一并摘了吧。我看他老子在督察院忙于案牍,是忘了怎麽教兒子。關司還年輕,得學規矩。”

辛弈才骨碌的爬起身,只聽着這關司的名字只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是哪位。接了柏九的冰碗,對謝淨生道:“我還未謝過大人,前日的宮宴承蒙大人解圍。”

謝淨生還不知道他會說話呢,聽着這聲已經神色如常,往後仰了仰身,不受他這謝禮。道:“世子爺可別客氣,咱們誰跟……咳,咱們一家人。”

辛弈只當他客氣,酒窩旋了旋。頭發被睡得有些亂,發冠已經歪了,辛弈渾然不知,神色正經嚴肅道:“只是讓大人因何經歷此案奔波,我多有慚愧。若有什麽用得着的地方,還望大人一定開口。”

心裏念着豈敢豈敢,謝淨生低咳一聲,笑道:“世子爺說的是,若有需要,必定開口。”

辛弈含笑,柏九伸手給他扶正發冠,道:“快吃。”辛弈應了。

謝淨生向來有眼色,将扇子抽回手中,起身行禮告退。曲老外邊接着人往外去,辛弈放在嘴裏的木匙才拿出來,眼看向柏九,道:“大人下次論事,還是不要在這易聽之處了。”

柏九見他認真,只笑。

辛弈微惱,“如此大膽之言,若是旁人聽去如何是好?”

“聽去也無妨。”柏九擡手解下他扶也扶不正的發冠,将他的發重新攏在手中捋順,還不忘低聲道:“坐好。”

辛弈老實的背對他坐好,猶自念着:“我不想這案子竟如此緊要,大人真的要動太子嗎?”柏九不回話,手指穿撫在他發間,讓辛弈心安不少。辛弈微思量,道:“不過大人說得對。老子都不在乎兒子,何指望別人在乎?這些年聖上親自抹掉的兒子不少,如今再看,也只剩那麽幾個了。大人?”柏九還是不回話,辛弈頓了頓,躊躇喚道:“敬、敬淵。”

“想動他的人不是我。平王死後,皇帝只剩三個兒子,人人都想立從龍之功,可龍只須一條。”柏九為他插上發冠,卻不說,手滑到他肩頭,下巴壓在他發頂,微斂眸,道:“乏,靠一會兒。”

辛弈被他氣息包圍,耳尖燙,思維似乎都遲鈍了。想要推開,又舍不得。柏九待他好,他卻不知到底該是哪種好。柏九待他親昵,他也不知原出為何。正想嘆息,身後人忽壓在他背上,手臂滑到他腰間,下巴也滑到他肩頭,竟将他從後環抱進懷裏。辛弈臉紅,有些掙紮和驚異。柏九胸口震動,貼在他背上感覺清晰。

“乏。”柏九在他耳邊低聲。

辛弈被他近的快要冒煙,道:“那就回屋。”

柏九手臂緊了緊,就在辛弈以為他不松手時陡然松開手臂,靠回圍欄,仰頭在欄側,當真一副困乏的模樣。兩人之間黏稠的氣氛讓人酥麻,辛弈只覺兩人越來越不同尋常,卻不知該如何提起。

柏九襟口有些亂,他在府中從來都不會好好穿正衣衫。濃麗的眉目讓閑散也渡了輝,他道:“下月中秋,北陽會來人見你。”辛弈手裏的冰攪了攪,柏九道:“不想見?”

辛弈嗯了一聲。

“盯着碗也無用,看我。”辛弈塞了口沙冰,難得的沒理他。柏九笑出聲,伸手彈了辛弈額前,道:“說話。”

“不想見。”辛弈停了手,嘆息道:“卻得見。”

“他們倒惦記的清楚。”柏九看那沙冰,手拿住他的手,舀了一木匙送進自己口中。辛弈看着那木匙将沒入他口中,急道:“大人,這匙我才吃過。”

柏九像是沒聽見,一口咬了。辛弈喉間一動,這匙上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口水了。他臉又紅,偏柏九正經的很,還道:“中秋在家裏過。”

辛弈這會覺得在天上過也不關自己事兒,這沙冰還有小半碗,他是放下還是繼續,這是個大問題。

“過麽?”柏九問他,他只記得點頭了。柏九頓了頓,又問:“不吃了嗎。”他攪了攪,舀了一大口,許是神色太兇狠,柏九笑不停,道:“沒人搶。”

晚上飯後辛弈帶赤赤去散步,過書房時聽見柏九喚他。回頭問幹嘛,柏九撐在窗戶邊,抛了個東西過來,辛弈接住,翻手一看,竟是他自己,是柏九前些日子一直雕的玉,成了個玉牌。他不懂什麽意思,擡頭想問,柏九卻已經離了窗邊,低頭看書。

辛弈帶着玉牌和赤赤,一旁的曲老只笑,他問道:“大人這是?”

“興致好。”曲老背着手胡子一抖一抖道:“大人難見這麽好的興致。”

辛弈道:“都說的他像是常常不高興似的。”曲老心道那的确是的,嘴上卻不答。辛弈将玉牌愛不釋手,酒窩深深,道:“我倒覺得他脾氣好得很。”沒事就戲弄人,面上還溫和的不行。

曲老這下是真壓不住笑,連忙用手撫了撫胡子,道:“世子爺說得是,咱大人脾氣好得很,從來都是別人不長眼,亂講。”亂講什麽實話。

辛弈笑了笑。

晚上息燈入被後,辛弈将玉牌又拿在手中看,像是看不夠。想起是柏九雕的,耳尖又紅燙,埋臉在枕上,還不忘抱在胸口。

次日柏九在書房,辛弈在池裏釣魚。聽見小陽喚道:“世子世子!這有條大的!”他将書合了,端茶到窗邊看。正見辛弈伸手将活蹦亂跳的魚往魚簍裏送,發覺太大放不進去,便彎腰問水裏的小陽要水草,小陽給找了一個。辛弈手指靈活的把魚給穿了,提在手上。薄衫襟口,斜斜滑出黑繩穿着的玉牌。

柏九抿了茶,回身重新翻開書繼續。筆在“寤寐求之”、“輾轉反側”八字側沒有停頓,流暢的留了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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