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深秋

一場轉寒的秋雨驟然突襲,從京都一線到青平之沿,大雨瓢潑連續幾日。秦王一病竟難再起身,和這秋一起,愈漸寒重。從京都策出的快馬要先通過青平遼原府境才能到達無翰佛山,太子急召一路高舉前行,到了青平地界卻緩了速度。

謝淨生一句規矩辦事,就将這京都召令推了個七八天,過驿的通告都是慢工出的細活,就怕哪裏詞用的不恰當似的,只叫這快馬也成了慢驢。

那鴉青鶴氅直挺挺的立在樓外欄邊,沒開的扇子和着樓裏邊的铮铮琵琶音調,一下下敲在指尖。

“你若不想人過,直接尋個由頭截了不幹淨?這般吞吞吐吐,唯恐太子不知道嗎。”一側站着個身着交頸短衫雪青錦裙的女子,額前光潔,發髻高绾。分明是簡潔利落,雖做已婚打扮,眉間待尤少女溫婉,言語間又見果敢明靜。

“就是真攔了下來,太子也了然的很。”謝淨生折扇一抛,翻了個花又穩當當的接住,他笑道:“如今他恨我不淺,只怕這人摔個跤都得算我青平路不好。這秋雨濕寒無趣又乏意,我尋個樂子還不成了嗎。嫣姐姐,休管啊。”

“秦王這次苦肉計威力不小。”蕭嫣袖手,“我躲都來不及,誰和你一般不要命的往上湊,生怕太子不知你挑頭。”

“我還就喜歡他恨着我。”謝淨生折扇一開,捏着嗓子道:“太子太子,奴家待着呢。”

蕭嫣立刻避退幾步,“我的天,大人也醒醒吧。這秋雨寒天,拿個扇子做什麽怪。”言罷又笑,“是了,太子只恨上你,最好記不起那案子原開始是誰屬意徹查。”

“不正是我嗎?”謝淨生摸了摸下颔,道:“這幾日光顧着給人添堵,倒忘了打理自個。這一摸還挺紮手。”

蕭嫣見他不欲提,便作罷,只笑他:“本就是個青平狗尾巴草,再打理也是紮手。”

“狗尾巴草。”謝淨生念着笑,“這倒實話,我就是這青平一只狗尾巴草。”罷後又笑,“還是叫聲地頭蛇威風。”

地頭蛇的本事就是要在地頭上才顯得盡,可惜這邊謝淨生還沒添夠堵呢,那邊老天爺先翻了個水,沖了唐王江塘的壩。要說這也是秦王的運氣不好,苦肉計來得妙,卻不如老天暴雨來得巧。這江塘洪水一翻,先順道湧下無翰佛山與青平之間的長河之中,沿岸水漲的厲害,是江塘來得水,卻淹了青平的地。幸得謝淨生和蕭嫣早在這秋雨下來頭幾日就将長河沿岸人都撤後幾裏,将田裏該收的糧食早收了個幹淨,雖泛了水,卻無傷亡。

只這事已經不是頭一回了,前年暴雨江塘水患也是連累的青平良田。謝淨生年年上奏要京都來人把江塘的堤壩給修牢實整齊了,可是因着沒出什麽大亂,唐王自己也不吭聲,京都硬是年年拖着沒錢的理由。

消息一到謝淨生手裏,上一刻還靠椅上看戲本的男人下一刻就摔本暴跳如雷。

“老子就知道一定會出這事!”他點着消息冷笑道:“唐王飯吃多了嗎?年前開口向中書省吱個聲他能憋死過去不成?!有種他就自己掏錢補上,沒種就老實聽我的話叫京都來個人給好好修穩了!年年淹老子的田,年年淹!他要再這麽辦事,老子先閹了他!”

“謝淨生!”蕭嫣斥道:“你腦袋待久不耐煩了嗎!說什麽混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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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淨生平日裏嬉笑怒罵來得快,可是這狗脾氣真上來的時候卻不是輕易能退的。他為這事年前是費盡了心思,青平就這麽一條長河,渠修得好,良田灌輸都順穩,百姓也活得安生。可自打江塘的堤壩塌了一次之後,年年一到雨期就不安穩。這江塘上堤就是青平上首的一把搖搖晃晃的刀,江塘水網密集,這堤壩這漏那塌,一直不固修,若是有一日徹底崩了呢?不但江塘遭殃,青平首當其沖必受其害!

謝淨生壓了火,“給京裏遞折子,立刻遞!就說這堤又他媽的塌了!京都再不出來修,老子就把唐王揍到他肯修為止!皇帝前幾日不是想兒子麽,只管将這老王八蛋接回去,別給老子添堵!”說罷他就出門叫了馬,帶着人冒雨往長河邊去。

這雨停了還好,如果這雨一直不停,長河也恐怕擔不住江塘的大小水網,到時候洪水泛湧,就是撤人也無處可撤!

卻說謝淨生壓着火去了長河,折子就飛快到了京都。朝上皇帝将這事又問了問,柏九這邊人自是要道清這其中危險。只是江塘堤壩自修好到如今十幾年都沒出過一次大亂,青平年年都撤得及,這水過月就退了,朝中自覺不急。

中書省照磨先道:“謝大人年年都上折子,若非火燒眉毛,何以至此?況且青平與江塘水土相銜,洪泛絕非小事。依臣之見,朝中自是該修補江塘堤壩以防萬一。”

那邊參議立刻道:“如若真是火燒眉毛,謝大人身為地方布政使,財政事宜皆可做主,何必年年向京中開口?”

照磨先是一愣,緊接着光祿寺少卿冷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倒還從未聽過有一方布政使向藩王封地出錢修壩的先例。謝大人主事青平,而非江塘!”

參議不退,接着道:“既非主事管轄,何必插手人事?唐王殿下若是當真覺得不妥,自會上奏朝廷,何須人另開旁聲。”

這照磨奉位雖低,卻實在心憂洪泛,便道:“古人雲防患未然絕非托辭,現下無事亦非安穩,居安思危實乃君子所為。江塘、青平皆是國之重地,朝之糧倉,若是當真遭了洪災,幹系萬千百姓。此事陛下還望三思!”

參議冷眼,顯是半分未聽進去。只說這事年年都要争論一番,皇帝也覺索然無味,只欲撥些銀子下去意思一下罷了。豈料皇帝還未開口,下邊賀安常忽然跨列而出。

“臣附議。”他清冷擡首,目光端肅,“洪泛之防不可不急,江塘堤壩經年未過重修新整,就是鐵打的也耗不住。既然長河已漲,暴雨未停,此事就是迫在眉睫。但修頓之事亦非随意,財銀撥款也不可大意照慣。往年只有謝大人上折奏明,我等未曾親眼所見。今年臣請親下長河沿江塘,以做財銀整報。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遲疑,“如許親下長河?”

“該的。”賀安常垂眸。

“既然如此。”皇帝颔首,“那便交由如許查訪,若是緊要,立刻防修。”

朝散時賀安常正在下階,見柏九擦身,便道:“平定王。”

柏九駐步,回首含笑,“難得。”

賀安常面無表情,只道:“江塘堤壩一事既然如此之急,謝大人就沒有書信以求平定王嗎?”

“謝淨生向來不會求人。”柏九側身,掌中轉着玉佩,緩道:“他雖不在京中露頭,但一個青平還是左右尚可。正所謂水來土掩,倘若他正等着京中撥錢修壩,青平早是淹沒影了。”說罷繼續往下走,淡淡出聲道:“為民之心,我不及他。賀大人,好走。”

賀安常怔怔。

一上馬車,就見辛弈遞了暖爐過來。柏九索性将他手一同包握了,笑道:“怎麽又來接人。”

“大雨。”辛弈也笑,又道:“修壩一事如何?”

“穩了。”柏九就着他的手喝了姜湯,眉微皺,“這次拖不得,哪有堤壩能年年塌?謝淨生此番已經是逼到界了,倘若再不修壩,唐王恐怕就沒有安穩日子過。”

“我在山陰時聽過此事。”辛弈道:“若非謝大人緊推青平水利河渠,只怕長河連頭一年都撐不過。只是這事利害得失唐王最清楚不過,為何年年不聲?”

柏九唇邊延了笑,狹眸中卻冷清,“皇帝這幾年對藩王是誰出頭就殺誰,唐王恨不得裝死龜縮在封地一輩子不見他父皇,豈敢開口要錢?”

辛弈回憶,“這位皇叔……從前倒不是這個樣子。”

自然不是,正所謂扮豬吃虎,越是縮的緊,越是所圖不小。不見一列六王,今天只剩他一個尚在藩地。

柏九揉了辛弈的發,道:“若你回北陽。”言罷又笑了笑,“記得別理他。”

辛弈肅然颔首,柏九被他逗笑,又笑一番不提。

未過四日,賀安常已經趕到長河。

雨還在下,謝淨生不敢離身,這些日子就住在長河渠道現搭的簡陋木房裏,沒床就睡長板凳,得虧他皮糙肉厚,晚上經摔。嘗嘗眼還未合,外邊已經又叫了。他不敢大意,守盯着長河水漲。

今日大雨砸的人生疼,謝淨生和固渠匠人一并在泥巴洪水裏邊擡木架道。他這三日就睡了兩個時辰,現下眼睛熬的微紅,紮手的胡渣都更猖獗。什麽公子風雅一并丢掉,就是布衣污泥,髒的泥都是一層加一層。

賀安常下車竟然一眼沒有分辨出哪一個是謝淨生。直到有人朝站在半腰水裏邊擡板的泥人喊聲“謝大人”,他才知道那是謝淨生。

喊謝淨生的是位布襖老婦,在渠道上跨了個竹籃,一路分發過來,叫謝淨生上來吃點東西。可是謝淨生沒回答,賀安常看他肩頭的木板滑掉水中,人忽然向後倒下去。

賀安常心頭猛然一跳,人就像被誰從後踹着似的。婦人驚叫才出口,就見那車上才下來,一身幹幹淨淨的俊俏公子陡然推開人,飛似的沖到渠旁,想也不想的躍下去,就在水中摸索大喊道:“謝淨生!”

雨太大了,打在發間臉上,賀安常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他一邊在水中撈找,一邊大聲道:“謝淨生!”胸口緊張的手都在抖,賀安常在水中摸不到人,只怕他被沖出渠道,越發慌張。

不料腰上一緊,這人猛地從他身後出來,将他連抱帶拖的往邊上靠,罵道:“你腦子進水了嗎!下水幹什麽!”

賀安常區區書生如何掙得過他,被他簡直是掐腰抱上去的,顧不得其他,只轉身扒拽着他滿是泥沙的領口,怒罵道:“你在幹什麽!”

謝淨生一愣,語氣先慫了,“洗臉啊。”

賀安常心口還在猛跳,他喘着息冷冷推開這個瘋子,起身用盡自己的冷冽盯着他,在這人要起身時冷哼一聲,倏地甩袖轉身就走。

謝淨生方才回味,人先笑起來,索性撐在地上大笑,仰頭讓雨淋了個徹底。對一身泥水滴答的賀安常大聲道:“賀安常!”

賀安常不防被亂七八糟的木板拌了一下,聽到他笑只覺得自己也像個瘋子。

“賀安常!”謝淨生見勢爬起身就追,“你別跑!”

“滾!”

“這不來了嗎。”謝淨生拽住他衣袖,順勢擦了把自己的臉,道:“哪去?雨下大馬車也走不了,淋雨遲早得風寒。”

賀安常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扯袖子也扯不回,一輩子講究君子端肅的賀公子擡腳就踹過去。謝淨生挨了也不惱,将人長腿順道抱了,道:“好你個賀如許,還毆打地方大官。”

“滾!”賀安常掙不開,站不穩只得單腳跳。謝淨生立刻順杆上爬,将人腰一扶,體貼道:“滾滾滾,先進個屋?我滾給你看。”

他一笑,牙白臉黑。

賀安常原本咬牙切齒,見他這副模樣,忽地就罵不出來了。

暴雨如注,他隐約覺得自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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