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堤壩

這木房簡陋到令人心酸。雨就順着頂往下漏,謝淨生踩凳上給補了一處,對他道:“這屋住不了幾天,雨停了就撤。”他補了這處,那邊還漏着。完了謝淨生跳下來,将凳子擦了,道:“坐。”

賀安常就坐了,謝淨生摩挲着鼻梁,“吃點東西?”

“不勞。”賀安常氣也罷了幾寸,人坐在破破爛爛的長凳上,淋了雨的發滴水,清冷也清冷的可憐。

謝淨生轉身朝外喊了聲:“給個幹淨的巾!陳嬸,飯擱這來。”待東西送來後就打發人都出去,他把幹淨的巾給賀安常,道:“擦發。”

賀安常接了,看着他将籃子上蓋的藍布一掀,裏邊是一碟腌菜,再加兩個饅頭。謝淨生将唯一的筷子送他手上,将腌菜推了推,道:“這邊正緊着,沒好東西,唯獨這道腌菜很得我意。每日都要來一碟,算是山野小味,你嘗嘗吧。”

賀安常盯着他手指上細密劃痕,才舒的胸口又莫名堵住了。接了這筷,就吃了。

陳嬸在外邊喊了聲,“謝大人诶。”

謝淨生還沒來得及拿饅頭,只得開了門,問道:“嬸兒什麽事啊。”

陳嬸又塞給他兩個熱騰騰的包子,小聲道:“這是京都裏來的大人吧?哎,您看咱們這也挑不出好東西,總也不能讓人吃冷的吧?這包子是二裏村媳婦們一起包的,咱這都送了,這兩個您留着給人嘗嘗。”又自個嘀咕道:“這京裏來得大人吃包子嗎?戲本裏都說人家吃金玉湯。”

“謝啦嬸兒。”謝淨生揣着包子笑,“我不也是京裏來得嗎,怎麽就沒嘗過什麽金玉湯啊。行吧您老給二裏村小媳婦們都道聲謝,就說我謝淨生收了啊。”末了又道:“您趕緊回去罷,大雨天。”

送了人立刻幾步到賀安常跟前,将包子露出來,挑眉得意道:“小媳婦包的包子。”

賀安常冷哼,沒理他。謝淨生見他有拿冷饅頭的意思,眼疾手快将包子遞過去。賀安常這次沒接,他轉手就将冷饅頭搶了,道:“才來就搶飯。”說着把包子索性遞到賀安常唇邊,道:“吃這個,賞個臉。”

賀安常擡眸盯着他,就在謝淨生要調笑時一口咬了,露出來的是豆沙餡。這包子包的并沒多超凡脫俗,皮厚餡膩,還端在一個不知道到底洗沒洗幹淨的指間。但是賀安常吃的狠,一口一口,鼓起來的雪白腮教人……教謝淨生看得口幹舌燥。

直至吃完,最後一口熱氣和薄唇擦在指尖,讓謝淨生指尖抖動一下。他趕忙轉遞了另一個過去,道:“拿着吃。”

“飽了。”賀安常皺眉,別開頭,“吃你自己的。”

“你既然是來查壩,吃這點當然不行。”謝淨生将最後的包子掰開,一半塞他手裏,自己吃了另一半,道:“查完趕緊回去報,這雨不停,長河堤也不安穩,待這保不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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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安常真是煩死他這副自作主張的樣子,拿了包子咬,完了又将筷子塞回去,“閉嘴吃你的,怎麽報我有數。”

謝淨生一頓風卷殘雲,冷饅頭也下了肚,腌菜吃的幹幹淨淨。他一天都泡在水裏擡重物,現在手腳冰涼,再冷的饅頭都覺得能讓胃裏舒坦些。賀安常拿着還熱的包子,坐在一邊看着,漸漸平了意,只覺身上哪裏有些酸。

這人是地方布政使,從二品一級,就是比郡王侯爵也就只差那麽一線。狗脾氣,京都裏見不得誰愛往他身邊湊,左派背地裏沒少嘲弄他是靠着柏九錦衣衛一脈弄權上位的狗尾巴草。沒家門,或許連家也沒有,還愛講些風流無恥的話。

就這麽個混賬。

……就這麽個混賬,民生看的比京都中樞誰都重。興水利,墾良田,通渠道,親民意。他出了青平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了不知道多久,入了青平就是在泥巴裏打滾幹的也是實在事。何經歷命案沒袖手旁觀,嘴裏打着陪人胡鬧的名頭,做起來盡把髒水往自己身上潑。轉身名也不要,恨不得躲的遠遠的,再也見不着。

“混賬。”賀安常突然冷聲。

謝淨生無辜。就一個板凳,兩個人只能擠一塊坐,他雖然心裏對這冷冷清清的人想入非非,可面上沒露啊,被罵的一頭霧水,也只摸着鼻梁笑。

“幾日不見脾氣又見長啊賀大人。”

賀安常起身,“走罷,去渠上看一看。”

“稍安勿躁。”謝淨生活動了下肩頭,靠牆道:“讓我坐會。”

原本以為少不了一聲哼,誰知賀安常真的就又坐下了。謝淨生被他近在咫尺的味道撩的心癢,長嘆息一聲,轉頭抵在木板上,心罵自己清醒點。過了半響聽不見聲音,又忍不住轉回來,見賀安常坐的端端正正,肩平腰挺,腰,腰……謝淨生舔了舔唇,還真不打算移開目光。可惜流氓還沒開始,終于又有人敲門了。謝淨生轉了目光,懶得動,道:“你的衣裳來了,拿了進來換,換完我們就走渠上。”

開了門果然是包幹淨衣物,摸起來還加了厚,連帶着大氅也有。賀安常翻了底,皺眉道:“你的呢。”

“我不換。”謝淨生懶洋洋,“帶你轉完還得下水,浮板還沒鋪完。你得換,好歹是京裏來的,可不能讓——”還濕的外衫兜頭蓋在他臉上。謝淨生笑出聲,當然不會閉眼,但也沒取下來,就這麽隔着沾染冷香的衣衫,從朦朦胧胧的影中,看着那人一件件褪掉衣物。

肩是冷削,腰細腿長。瘦,起碼讓謝淨生摸起來就是瘦。腿很長,筆直的讓人喉中發緊腹中發熱。謝淨生驚異的發覺自己沒想多麽龌龊的事情,就是單單隔着他香朦胧看這個人,已經沖動到難以遏制。這種面對劫難還要揣着君子的滋味形如自虐,謝淨生微仰頭,鼻尖輕點在這衣衫上,隐忍又無奈的無聲嘆息。

他明明躲得遠,怎麽還是逃不出來。他明明心下明了,怎麽還是不敢下手。這人搖身一變該是他心尖上的月光,可他手掌還是蠢蠢欲動的欲望和占有。怎麽辦,搶過來嗎?他能嗎?賀安常能嗎?賀家巍峨,難道真的要拖着賀安常在斷袖這條路上叛衆親離?他是混賬,可是賀安常不是。這人是高門貴公子,有一望平坦的錦繡前程,還有雙親長輩。

人一生就是會遇見這麽一個孽障,躲不過,逃不脫,自縛其中,苦中帶甜。

眼前忽然亮了,賀安常正垂眸看他,道:“走罷。”

謝淨生狠狠滾動喉結,一把握住他手腕,人登時借力站起身,将被自己拉的搖晃的賀安常往胸口一按,又剎那改成扶穩,悶笑道:“走着。”

江塘地勢較高,水渠擇其南高之地而建,本是極其功德的事情。因江塘往下,青平和無翰都借此渠灌溉,長河漲勢調控得益,泥水肥田,造福江塘、青平、無翰三境,因此這三地也被大岚合稱為國之糧倉。但這關鍵之處是最疏忽不得的地方,堤壩重要,年年查修是本分。可是唐王近些年不知犯了什麽糊塗,自己悶頭修來修去也不見成效。

賀安常查的用心,因為這事朝廷必須立刻撥款,數目小不了。他得心下清楚是個什麽賬,回去才不會被幾兩銀子打發了。

“若今年這款依舊撥不下來,你怎麽辦?”賀安常面對長河濤浪,已經可見水漫過了渠道的三層刻線。暴雨依舊,江塘堤壩的小口補不嚴已然如此,只能祈求今年雨退,千萬不要全面決堤。

“那就無法。”謝淨生撥開自己額前碎發,露出含剎氣的眼,道:“唐王一直修不好,恐怕只是不想修好。江塘決堤,青平和無翰立刻遭殃洪災。兩地的糧倉跑不掉,就是斷了大岚冬天的糧食。洪災一時半會收拾不得,糧無存庫,民心不穩,又有災後民定及瘟疫等麻煩。朝中混亂,有心作梗,你我兩方必然先咬在一起。到時候就是皇帝有力修堤壩之意,恐怕也是難以短期成型。水患不除,洪災害人,百姓倘若再安置不當,民心浮動絕非小事。”謝淨生一手扶上賀安常肩頭,将人帶轉面向另一邊,道:“再看江塘,唐王有糧倉穩固,又有兵馬實權。太子在外尚且未歸,北陽地遠,燕王又去,剩下的府州兵馬都得靠京都調令才動的了,而且人數不多,魚龍混雜。只有京都三萬京衛尚能一戰,如此一來,這大岚誰能與他争鋒?”

賀安常擡手,指道:“他要靠洪災人命,可終究不正。趁亂逼宮也非有名。不正不順,他豈敢?他若敢就不會龜縮這麽久。”

“那就想辦法讓自己順。”謝淨生呼出口冷氣,道:“你常年在京都,不知地方腌臜。封疆大吏尚有這個膽子,況且一方親王?你漏了一個大苑。”

賀安常轉頭看他。

謝淨生正色道:“大苑正待契機,沒了北陽威懾,北境出入如同兒戲。不亂則罷,一旦亂了起來,大苑獅王還虎視眈眈寶刀未老。我們如今只有一個唐王尚能接帥挂印,到了那個境地,誰能不求他?”

賀安常默了半響,忽地道:“難為你年年請奏。”

謝淨生笑出聲,将人往回帶。兩人并肩一傘下,一直走回屋前。謝淨生道:“你進去等,晚些自會有馬車來。”

“來幹什麽?”

“送你走。”

賀安常一怔,我不走差一點就要說出口。可是謝淨生突地擡了手,在雨裏凍的冰涼的手掌覆在他的頰面,叫他忘記了要說什麽。

謝淨生微眯起眼,狐貍似的滿足。扯了笑,痞氣道:“你得幫我拿下這一回。”

“這是自然。”賀安常沒有動,眉眼平瀾,可他還是察覺自己冷調已經散了七八分。

謝淨生像是舍不得離手,将那頰面磨蹭一下,還不等人回神,他便出了傘下。隔着大雨仿佛兩界,他揚了揚下颔,大聲道:“進去吧。”又沖人眨眼飛了個笑,轉身就上了渠,一晃眼,就又混在了泥濘裏。

可是這一次賀安常分辨的清楚,清楚的知道哪一個是謝淨生。

賀安常回京快速,先呈奏折,轉向章太炎力說修堤壩之必要,随即左派一改常态與柏九一屬站在一起。銀款批的迅速,有兩方人各派監制,一路順暢到了地方。謝淨生馬不停蹄,立刻沖到江塘,連唐王府都沒進,直接将京都旨意拍在王府門上,轉身就去修築。

這一修就到了冬天,請太子歸京的快馬最後硬是被謝淨生磨成了老牛,臨放人前還用酒灌了個腿軟。他自己也好不着哪裏去,一回府就栽倒睡不醒,足足緩了五六日才緩回人氣,瘦了一圈不止。

卻說這人才緩回來沒幾時,蕭嫣來看他,見他胡茬都收拾幹淨終于有個人樣,不禁罵道:“你就仗着年輕不要命!遲早一天累死!”

謝淨生只笑,通身一變又是錦繡風流的公子爺。将扇子插進後頸,笑道:“不打緊,折騰不死。”說着靠在軟墊上,将腿舒服的伸展出去,道:“十幾天沒洗澡也沒熏死爺,可見我還是體魄強悍,活個百十來歲都不在話下。”他說着說着忽然坐起身,問道:“我帶回來的包袱呢?”

蕭嫣嫌棄道:“那幾件衣裳你是捂了多久,剛才叫人收拾了。”

謝淨生倏地跳起來,“诶我的姐。”說罷鞋也沒來得及穿,就拖了一只飛蹿出去。

蕭嫣追不及,只能将另一只鞋給他砸過去,道:“瘋了你!”

謝淨生接着,往腳上一套,對她喊道:“那是我寶貝啊姐!”說着人就跑沒影了。

蕭嫣震驚的扶門,對這小子怎麽修了個壩就修傻了的問題思考了半響也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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