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意外
縱然已料得秦王逃不過此劫,卻沒誰料到他會在下旨前先行一步。太子在乾清殿前跪的恍惚,聽聞此聲竟暈厥在地。皇帝方能起身,便又倒回床榻。原本指證秦王的證詞都暫時停擱,章太炎因此得出牢獄,只是年事已高,出了獄也病倒在榻。
京都中一片哀聲,連雪都較往日下的更大。
這雪一下就連着幾日,皇帝在榻上忽然之間就更見蒼老,他目光發直,盯着上空漫無目的的游動,像是在尋找什麽,又像是什麽也沒有找。康福跪在一邊,老淚縱橫,又不敢出聲。
半響,皇帝才道:“叫太子進來。”康福揩淚應聲,皇帝愣了許久,又道:“不,不要太子。叫辛、辛奕。”他念着這個名字,像是對自己說:“辛弈,好辛弈,是振盛的孩子。你叫他來,朕要見他。”
康福正外退的身一怔,又深深埋下去,道:“是。”他出了殿合上門,叫小太監看緊門,幾步到了前邊,對一直站在雪中看梅的柏九道:“殿下,陛下要見世子爺。”
辛弈在謄抄案宗時閑提了兩筆,又徑自劃掉了秦王二字。旁人看他端正凝神,殊不知他也在執筆出神。
外邊吵起來,像是皇宮來了旨。辛弈尚在沉思中,案前靴一停,他擡頭見左恺之對他道:“宮裏召見,你且去一趟罷。”
那一刻辛弈仿佛預料到了什麽,又恍若未曾。
皇宮裏的路滑,辛弈一步步走的慢。前邊來引的內侍應是得了信,也不敢催促。走了約摸半個時辰,才到乾清殿處。
太子已經被送回東宮,乾清殿安靜的像是無人。辛弈是頭一回到這裏,他在朱紅柱前将吹寒了的手往袖裏縮了縮,對這天子居處似乎毫不膽寒,跟着直徑入了內,連眉都沒皺一下。
裏邊烘着熱,垂帏壓了一層又一層,将床榻遮的嚴嚴實實。康福掀着帏,一邊對辛弈輕聲道:“世子留心腳下。”一邊對裏邊柔聲道:“陛下,世子爺來了。”
“嗯。”榻上人聲音沉沉,待最後一層掀開時,辛弈見皇帝蒼老頹态,正倚在床榻上耷拉着眼皮,将睡的模樣。一見他來,皇帝才見了起色。“過來些,朕看看你。”
辛弈上前,皇帝看着他露了緬懷悲色,辛弈便垂眸乖順的任由皇帝打量。這殿中靜的再無動靜,直到康福輕輕喚了聲陛下,皇帝才驚醒一般。
“瞧着還是像老六。”皇帝蒼老的手掌摸索過來,落在辛弈發心,輕拍了拍,“像老六。”
辛弈靜得像雕塑,可皇帝如今就覺得這樣安靜不說話的孩子好。安靜,才沒什麽誅心之言,也做不得什麽忤逆之事,一舉一動,乖順聽話。
“你在京中,倒和老六不大像。”皇帝絮語着,像對自己說:“老六愛鬧騰,老七嘴巴貧,兩個人形影不離,好得很。太子那會已經念書了,待在先生跟前哪也不鬧,就老四跟着他,念不懂書也要跟着。就老五一個人喜歡拈着酸詩,哥幾個都不帶他玩,他就寫詩挨個罵一遍。肚子裏有墨水,也有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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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忽地盯着辛弈,泠聲道:“可老六就是那麽大的膽子,那麽多的人,他也敢收。都押在北陽給他做兵,為他打仗。太子勸他,他聽也不聽,帶着老七胡鬧。”他又陡然面露難過,澀聲道:“人才年輕着,就留在了戰場上。大苑那個野蠻地,可叫他鬧騰,永遠也回不來了。”他俯過身,枯幹的手握着辛弈的肩頭,眼中詭鹫深沉,“老七是個好孩子,替他養了你。可你學不得他們兩個,尤其學不得你父親。你聽明白了麽?明白了麽?”
皇帝的手擒着肩頭生疼,辛弈擡首,眉目間一派低順。可掩在袖中的手握的更疼,他胸口翻騰了多少厭惡和抵抗,眉間就顯露了多少膽怯和惶恐。皇帝看他惶恐,眼中才漸漸退了瘋狂,露出那麽一丁點的欣慰和笑容。
“康福。”皇帝疲倦的靠回榻上,“帶你世子爺出去。這天寒,加件貂氅再走。”又沉沉道:“明日這個時候過來,朕再與你說說話。”
康福領着辛弈出去,他瞧見這位小世子轉身出了殿,臉上的惶恐已然散的幹幹淨淨,見不到絲毫模樣。一雙澈亮的眼再擡起時,全然都是寧靜,真正的有些溫潤如玉的味道。
他在路上對辛弈恭了身,引道:“世子爺這邊,殿下等着世子爺一同回府呢。”
辛弈眼睛一亮,腳步也快了幾分。轉了門,果見柏九深色大氅立在雪裏,等了很久了。辛弈索性越過了康福,踩着雪就跑了過去。
“大人。”他抿了抿唇,露出幾分孩子氣的委屈。
柏九負着一只手,見他便延了笑,道:“聞着肉味的小狗似的。”辛弈臉一紅,柏九眼一掃康福。康福立刻恭身退的遠遠的,他道:“受委屈了?”
辛弈拉了拉身上的貂氅,“穿着難受。”
柏九擡手握了他手,“那咱們出了門就脫了。”
辛弈見他一只手總背在身後,不由奇怪道:“拿了什麽?”
柏九狹眸含笑,“你猜猜。”
“多半是宮裏的東西。”辛弈音還沒落,那手便轉了出來,指尖拿了枝鐘秀含苞的梅,遞在辛弈手上。
辛弈倏地左右顧盼,柏九敲他額心,“做賊似的。”
辛弈拈着梅臉紅道:“這哪摘的?”
柏九牽着人往外走,“随手摘的。”
康福遠遠的用袖遮了自己的眼,心道哎呦這世子爺還真好哄,宮裏邊哪還有比乾清殿門口的梅開得更好的地方,這随手就掐了陛下親手種的梅哄孩子,真是愁煞了人。不過他轉念安慰到,平定王麽,誰能管了他呢?
出了宮門就上馬車,辛弈将貂氅脫了,換了自己的大氅。全程捏着自己的梅,生怕碰掉一點。柏九坐一旁抱着暖手盯着看,倒讓辛弈不好意思了。
“人都道入冬屯膘,你怎麽又瘦了些。”柏九探手在辛弈腰間,“晚上讓廚房炖些湯。”
“冬天穿的厚。”辛弈坐在他身邊,“我再胖些就成球了,到時候摔倒了直接滾到底,連扶也不必扶。”
柏九笑,側頭道:“那倒省事,扔在床上也好好滾。”辛弈登時擡拳掩了鼻尖,耳垂都紅了。柏九笑出聲:“害羞是養不好了。”又壓了他的腦袋,靠到自己肩頭。“今日得了閑,回家休息。”
辛弈靠着他肩頭,應聲:“回家。”
車轱辘轉的飛快,柏九的手掌撫在他發上,“今日害怕嗎。”
辛弈道:“不怕。”
柏九又笑,“長進了。”
辛弈莞爾,被柏九握着的手溫熱舒服,一直沒被放開。
秦王沒按親王規格下葬,但也不像平王似的草草結束。皇帝還是給了他一份體面,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緬懷父子。對太子的狐疑也在秦王沒了的打擊中漸漸消淡,就在衆人還未反應之中,辛弈便突然得了皇帝的寵,日日都能進宮陪在病榻邊。
章太炎病得不輕,卻依舊能強撐在朝堂之上。對于燕王世子的橫出寵信,誰都沒敢多加阻攔。左派元氣中傷,柏九自是不會說話,一時間猶如京都新貴,在左恺之這把大理寺尖刀的磨砺下,越發寒光剖露,偏這人,愈漸有溫潤爾雅的形色,誰也挑不出刺來。
太子像是沉溺在秦王沒了的哀恸中,自行退交京衛司分制人馬。只是皇帝見他短短半月就憔悴不已,觸了父子親緣,叫他繼續拿着,連帶着京中政務也交付了不少。
轉眼出了年末,天更加寒了。唯獨辛弈還在查火藥一案,唐王那番言論讓他生了疑心,對于太子越發忌憚,直覺秦王死因不正,這案子裏邊,還有東西。左恺之對此案亦有看法,故而兩人雖已明面上結了卷宗,暗地裏還是在細細摸尋。柏九心下有數,随他去。
只說辛弈這邊順了風水,謝淨生那頭卻撞了城牆。他離京日漸近,怎麽也見不着賀安常了,堵人都堵不到。人郁悶的天天拿蕭禁練手,兩個人在平定王府裏賽着堆雪人,因雪球砸壞了柏九的窗,被赤赤一路咬出去了。
謝淨生在大雪裏凍的吸溜,越發覺得自己凄涼。索性去爬了賀府的牆,這一爬順路摸到了賀安常的窩,卻還是不見人。
賀安常的屋子規規矩矩冷冷清清,謝淨生在床上滾了一圈,只覺骨頭都被咯的作響。他抱着人家的枕頭賴在床上,閉眼又肖想了半天。人還沒得勁,那屋門邊被人推開了,謝淨生抱着枕頭就滾到床底下去。
看着一雙靴先在屏風前換了外衫,又在桌邊喝了茶,最後才移到床沿坐下。
謝淨生屏着氣,盯着那直長的腿咽口水。他聽了半天,只聽賀安常長嘆一聲,倒在床上。這床硬的能砸暈人,這麽倒下去他都肉疼。只是賀安常今日似不對勁,連靴也未脫,就這麽大刺刺的倒在床上,動也不動。
床底下的謝淨生窩的腰酸,便聽賀安常冷聲道:“出來。”
他從床沿探了個腦袋出去,見賀安常仰身不動,轉過眸來看他。謝淨生殷切的笑了笑,舉起手,“我還什麽都沒做你就回來了。”
賀安常不說話,只看着他。
謝淨生摸了鼻尖,坐在地上問道:“這是怎麽了。”
賀安常又收回目光,翻了個身背對他,“無事。”
謝淨生已經察覺他今日确實不大對勁,自然不會被無事兩字打發了。屁股小心翼翼的蹭上了床沿,微傾身,道:“聊聊?”
賀安常側臉冷然,他道:“枕頭還給我。”
謝淨生老老實實的雙手給大爺捧上,就差再幫他給枕上。
“我大爺。”謝淨生含了笑,“你這被誰欺負了,不高興成這樣。”沒人理他,他也不在意,“我聽說人憋久了易成內傷,我大爺年紀輕輕,什麽事能開不了口啊?還是怎麽了,你的小寡婦跟人跑了?”
那枕頭照臉就砸過來,謝淨生抓了個正着,抱在懷裏深深嗅了嗅,對賀安常挑眉無恥道:“投懷送抱啊,這味我很喜歡。”賀安常用眼盯着他,他就又慫了,俯過身去,低聲十分溫柔道:“如許如許,跟我講話。”
“叫魂。”賀安常回瞟他一眼。
謝淨生又念了幾遍,見他大爺神色稍霁,“我這是叫你。”
賀安常陡然坐起身,對他道:“你上來。”
謝淨生一愣,“哈?”
“上來。”賀安常清冷的臉微擡,眼中也冷。
謝淨生脫了靴,謹慎的往他邊上貼了貼,嘴裏道:“你這是新整——”冰涼的手措不及防的環上他肩頭,這雪白的人一個猛子撲過來,将他撲壓在床上。因為動作生澀又笨重,險些讓兩個人滾下床去。謝淨生眼疾手快的接了人擡了腿擋在床沿,面上卻還又愣又傻。
“賀安常。”謝淨生倏地擡起扶在他腰上的手,不碰他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這話還沒說話,自己先咬牙滾動了喉結,啞聲勉強道:“你做什麽。”
賀安常跨坐在他腰腹上,他從這個角度仰看過去,發覺他大爺更加該死的清冷撩人。
“你想做什麽。”賀安常抽了枕頭悶頭砸他腦門上,“別動!”
謝淨生一聲悶哼,擡手擒住他腰,沙笑了幾聲,又痛苦又隐忍道:“你倒是先別動!”
賀安常居高臨下的問他,“秦王怎麽死的。”
謝淨生閉眼壓下手掌裏觸摸到的緊致,道:“老、我怎麽知道!”
賀安常冷聲:“睜開眼說。”
謝淨生睜開眼,幾分兇狠的盯着他,“老子——呸,我怎麽知道!”見賀安常目光肅然,反而腹間一熱,擡身将人猛然反壓在床沿,道:“問話有你這麽問的麽?”白皙的脖頸就在眼底,謝淨生被閃了眼,忍了忍,覆身兇猛地在他脖頸邊輕啄一下,又飛快的松開手退到一邊,手忙腳亂的穿靴,嘴裏念道:“你敢用這個法子問別人你就死定了!賀安常!賀如許!老子真是要愁死了,啊!”他咬牙切齒的扯着靴子,“我真是恨死你了!”
卻聽身後一聲笑,謝淨生話一滞,霎地回頭。那膚白清冷沒心沒肺胡亂撩人的賀如許就躺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笑的臉頰微紅,眉眼蕩漾。謝淨生胸口無疑重擊,他捂着胸口用力拽着自己的理智,心道。
果然是老子的心頭好,笑的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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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