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暗流
兩人之間無數暗潮湧流在風輕雲淡之下,柏九先行出殿,徒留太子尚在殿中。太子看他俊挺直秀的身形晃出殿檻,面上的神色愈發難以看穿。只持着慈悲,眼裏卻漏了殺機。
柏九直徑回了府,蕭禁一轉頭就已經找不到人了。秦王和章太炎還在他手底下押着,他自然要懸着心。一轉頭,就見謝淨生過來了。
“你穩住了。”謝淨生顯然是從乾清殿趕過來的,袖上還帶着火藥的灰味,“秦王不好說,章太炎卻是死不得的。”他說着捂了捂胃,皺眉道:“弄點燒酒給我。今夜是睡不了了。”
的确是睡不着了,單是再殺一個秦王就已經會掀起滔天紛議,更不論再加一個章太炎。今年不知是犯了什麽沖,一連落了三個天家貴胄。照這個速度下去,剩下的只有太子和唐王了。
想到這兒謝淨生突然道:“唐王人在哪?”
蕭禁忙的不可開交,哪裏還記得一個畏畏縮縮的唐王。
柏九回到府中已将天亮,他攜了一身寒氣,就算沐了浴也掩不住的冷。他将手往被子裏一摸,就知道辛弈還醒着。
“怎麽不睡。”柏九撐在床沿,低聲問他。
辛弈睜開眼,道:“一晃神沒留意就到現在了。”又道:“外邊冷,進來吧。”
柏九入被,辛弈伸手過來在他後背上摸了摸,柏九笑道:“沒傷。”說着反手抱了人,在他後背上輕拍,斂目道:“再陪我睡會兒。”
辛弈聽柏九呼吸聲漸沉,拍在後背的手也漸漸緩停,知道這是真累了。他合了眼,卻還是清明一片。
翌日皇帝還在床榻,只傳了洪院使和柏九兩人觐見。賀安常為章太炎求情,長跪乾清殿外。只他越跪,皇帝越怒。太子也被拒于殿外,秦王更是無人敢提。
火藥之事非同凡響,能在宮中如此作為之人可謂是非顯赫而不能。蕭禁的京衛司一力追查,關押的相關內侍統一口徑都道是秦王所指。就連秦王自己,也對此事全權相應,一心求死。就是蕭禁,也察覺出其中有些貓膩,但秦王咬緊牙關吐不出其他人,此案就只能按在他頭頂上了。蓄意謀傷天子,非死不可。
左派也備受委屈,為首的章太炎先行下獄,老人家經不起折騰,時間一長,能不能全身而退已經未知。賀安常又長跪乾清殿,往下柏九的人虎視眈眈,日子過得提心吊膽。
沒出幾日,北陽世子辛弈便無聲息的入了大理寺,在左恺之手底下做了個小小的司務。
“那就是秦王的牢房。”獄裏蕭禁對辛弈指了最裏邊,“又陰又潮,他病的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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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弈此次是跟着左恺之前來調抽內侍口供的,聽這話不由擡頭望過去。蕭禁摸着自己新冒的胡茬子,對他繼續道:“我看秦王這次是死定了。”
“案子還沒定呢。”辛弈手持筆書,在上邊劃了幾筆,“還有三個人的口供,現下就給我吧,上去我也好交代。”
蕭禁道:“你就不好奇?”
辛弈停筆,“我好奇也無用。”他頓了頓,道:“不過此案,确實不像秦王所為。”
“這事聖上說的算。”蕭禁轉回眼打量辛弈,道:“我怎覺得你不太一樣了。”
辛弈笑了笑,接了口供對他指了指上邊,提步就走。蕭禁在後邊喊道:“午時上我家吃飯,我姐等你呢。”辛弈點頭,就上去了。蕭禁在原地嘿一聲,自個呢喃道:“還真什麽都不問啊……”
辛弈帶着口供上去,踏上石階時牢獄濕暗的氣氛分毫沒有影響他垂眸的溫潤。比起好奇,他更想跟在左恺之身邊,好好打磨打磨自己。那夜爆炸聲中忘不掉的是無力感,從深處翻覆而上,一直煎炸在他心頭。每回想一次,人就會焦躁一分。辛弈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滿足僅僅被柏九護在身下的角色了,他蓬勃而生的還有去捍衛這僅剩的溫情的念頭。
上邊的左恺之等待了片刻,辛弈便呈上了供詞。左恺之被辛弈稱作老師,他自認嚴厲,卻對這個小世子扒不出什麽缺處。雖然說不了話,卻很是勤勉。
左恺之将供詞翻閱,半響後長嘆一聲,什麽也沒說,對秦王的憐憫卻盡在嘆息聲中。這世間唯獨救不了的,就是求死之人。秦王已經自将後路斷了個幹淨,他這一脈,氣數已盡。
這事有秦王藏火藥在先,太子攔救駕在中,章太炎求情在後。皇帝正是多疑時,三者一連,免不了疑心太子預謀。因這秦王自來是和太子一派,此次太子歸京也是他力求來的,為此身試劫難也不是不可能。況且那夜若是火藥在生猛一些,皇帝有個三長兩短,太子既有左派親和,又有京衛司分制的人馬在手,加之秦王簇擁,想快速稱帝簡直輕而易舉。但人轉念一想,此事若不是太子蓄謀,那麽就是一石三鳥。如今看來只剩柏九一黨一枝獨秀,收利豐厚,就是朝堂之上,短期內也沒有旁勢能與他匹敵。剎那間風勢立轉,柏九看似罩了一身榮耀無限,實際已經站在了風尖浪口。若是等皇帝和太子重修如故,那麽今日的柏九有多受恩信,那日便會有多受暗恨。
此計豈止是一石三鳥,根本是在朝夕之間将京都三方一同壓制了幾分。可這人是誰,眼下就不得而知了。
最近柏九忙的腳不沾地,府中也見不到人。故而午時辛弈出了大理寺就依約去了蕭禁那裏,蒙辰一直跟在他身邊。沒走多遠,有輛馬車就跟在了一邊。
“阿奕啊。”掀簾的人是唐王,他一向愁眉苦臉的神色終于見了笑,對辛弈殷切道:“前幾日事多,未能與你說上話。這是哪裏去?”
辛弈停步含笑行禮,指了指前邊。唐王道:“這是蕭大人處去?上來罷,皇叔載你一程。”
這推脫辛弈也沒法推脫,便上了車。兩人對面而坐,唐王像是不太常和人打官腔客套,只道:“親叔叔面前就不必拘禮了。在京中待的可還好?”
辛弈颔首,笑了笑。
唐王自己倒有幾分局促,慚愧道:“一直未與你長談過,做叔叔的也忒不像話。”言罷又露出他那悶愁的臉來,道:“當初沒說服老七,倒叫你受委屈了。如今既然來了京裏,有什麽需的,找人給本王打個招呼就成了。本王雖沒什麽厲害處,但也不能讓人欺負了你去。”
見辛弈一直聽着,又道:“平定王是個好人。雖這外邊話不好聽,但他實為你家做了不少。”
辛弈擡眸,唐王愁苦道:“你瞧他如今和太子,不正是心裏存了氣嗎。若是得空,你也攔一攔,到底是太子,總不能做的太甚,惹惱了大家都不好過。”
柏九與太子宿隙的根源是燕王?辛弈心下雖頗為驚動,面上卻持了平靜,只得又垂了眸掩震動。
唐王苦口婆心道:“你如今在大理寺行走,少不得與舊案陳宗打交道。這舊事肯定遇得着。皇叔就勸你。”他手掌落在辛弈肩頭,誠懇道:“能忍則忍,有些事就查了個透,也未必翻得過天。尤其是和太子有幹系的案子,最好躲開去。太子他,恐怕還有遺恨。”
這一席話在辛弈心中無疑掀起滔天巨浪,險些撞翻他維持的平靜。
是夜。
牢獄沉靜,忽聽鎖鏈聲打破靜層。如同冰砸水面,漸起水花。關押在最裏邊的秦王睜開眼睛,看着黑暗中負手在牢前的人。他喉嚨幹澀,身軀無力,只能靠在冰涼的牆壁,盯着那人。
打開的食盒被輕輕推過來,飯香溫熱的缭繞在鼻尖。這個香還有些不尋常,它讓秦王的眼倏地溫柔起來。
“難為你們找得到。”秦王扯了扯嘴角,扶起筷子,手凍的僵硬,拿起時顫抖不由自己。他道:“聞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聞起來和秦王妃做的一模一樣。
秦王抖着手輕扒了幾口,飯菜含在口中,他的眸又黯淡下去,好久才咽了,将筷子也丢在碟上,“味卻不是一個味。”
那人一直看着他,并不開口。
秦王靠牆出了半響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給你找麻煩了。我只是不想再活了,大哥死了,老六死了,老七死了,芷柔死了,炆兒也死了。我年至此時,本該是與兄弟妻兒好相與的時候,卻什麽人都死了,徒留我一個也平白無趣,不如一并去了,在地下也好結伴而行。”
那人道:“有人死得其所,有人罪有應得,這就是命。”
“然這兩種都非他們辭世的緣由。”秦王道:“他是個劊子手,你卻是送路人。”
那人沉默,後道:“這是情誼。”
“天殺的情誼。”秦王死氣沉沉的笑,“你送人全家,卻還要說情誼。”
“你從不是多事之人。”那人拿出食盒裏的酒杯和酒壺,道:“這一次是誰多舌,與你講了那般不該講的話。”
“我做你的眼十餘載。”秦王按住酒壺,湊近臉面無表情道:“你卻殺了我妻兒。”
那人便不動,也擡了頭,露在慘白月光裏有抹悲憫,道:“幹淨利落,方能成器。我是為你好。況且那辛炆,可是柏九的人遞的呈詞,我想攔,也攔不得。”
“若沒你的默示,他做不起那種大生意。若沒你的屬意,他留不下那麽大的把柄。你丢了我兒,将自己摘的幹幹淨淨。你好歹為人血肉,便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嗎?”
“你既這般說。”那人悲憫越漸擴大,澀聲道“我是沒有分毫愧疚。”
“你怎麽能。”秦王用力拍在一側的地面,眼中溢淚含恨,“你們怎麽能。你與他,果真才是親父子,殺子殺弟,冷酷無情。”
“冷酷無情才無愧天家。”那人倏地寒聲,“難道老六不該死嗎,難道老七不該死嗎,難道這些人都不該死嗎?若非白芷柔死得早,你豈能心甘情願待在京中!”
秦王咬牙,“與她何幹?你只一句話,我自赴湯蹈火,與她何幹?與她何幹!”
“如今多說也徒然。”那人推開秦王的手,将酒壺中的酒倒滿一杯,“你去吧。”
秦王慘然一笑,“當年宮中,惠妃意毒殺我母親,你奔走皇後宮中,引來父皇救命。這事我記一世,為此肝膽相照,意在兄弟。不想這最後一程,卻又回了原處,也落在了一杯酒上。”
那人将杯一推,“冥冥中自有定數。”
說罷那人已經轉了身。
黑暗中秦王擡起了杯,他看那人一步步離開,忽然道了聲:“三哥。”
那人一頓。
秦王道:“弟弟先去了。”
音落,仰頭一飲而盡。空杯一滑,碎了一地。
次日辛弈才跨進大理寺,就聽旁人竊竊私語道:“秦王沒了。”
秦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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