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襄蘭
孫百平攀城望外邊,遠遠地可見北陽營地燈火閃爍。他默默咬着煙鬥,在大雪中佝偻着望,不知道在想什麽。他後邊跟了一個小崽子,五六歲的模樣,被皮裘裹成了個小丸子,正踮着腳夠着牆垛,跟着扒望。
孫百平用煙鬥敲了敲小崽子的腦袋,喃喃道:“你瞅啥。”
這小崽子哈了哈凍得通紅的手,用胳膊撐在牆垛,探頭在大雪中。一雙眼睛黑亮精神,一點都不怕。他道:“看看北陽軍。”又歪頭看孫百平,“你瞅啥。”
孫百平咂了咂嘴,“我也看看北陽軍。”說着又敲了通崽子,“爬這麽留心掉下去,摔成八瓣誰也救不了你。”
“你掉下去過嗎?”小崽子锲而不舍,“真的是八瓣嗎?”
孫百平在雪中哈氣,“我給你說,你要是落在燕王手裏。”他指了指北陽軍。“就是這營裏帶兵的那個人,你就閉嘴裝啞巴。”
“為什麽要裝啞巴?”
“因為裝啞巴能救命。”孫百平伸頭看了看一邊置設的弩機,又縮回來,道:“你聽見沒有?”
小崽子點頭,見他要往下走,趕忙滑下牆垛跟上去。下邊的雪能堆到崽子腿彎,他走着走着就落下去。孫百平等他落下了,就回身拽着他後領拎出來,再讓他跟着走。如此周而複始,就是不抱他。
一大一小默默在雪中蹒跚,西邊棚裏押的都是拒不協作的襄蘭百姓。有個小子爬到棚架上,露出一雙眼睛,看見孫百平,呸了一聲。
孫百平如同聽不見,小崽子停下來別頭看,問孫百平:“他為什麽呸你?”
孫百平抄着手,他生了幾分猥瑣相,這麽一抄更是讓人生恨的模樣。他道:“沒吃飽肚子吧,誰知道。”又将要往過去走的小崽子拉住,道:“你幹什麽。”
“講道理去。”小崽子仰頭看他,“你不是給他們飯吃了嗎?”
“他們不吃我給的。”孫百平彎腰似要抱他,手到了中途不知為何又收了回去,只道:“你不懂。”小崽子一仰頭就顯得眼睛極大,黑亮的不得了,叫心懷鬼胎的人正視不得。孫百平自覺不是這樣的人,卻還是受不住他這麽看,只得牽了他的手,道:“這跟你沒關系,不要操淡的心。”
小崽子抓了重點,問道:“什麽是操淡的心?”
孫百平牽着他一腳深一腳淺的走,道:“就是蘿蔔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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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崽子點點頭記下了,走了幾步,又想起剛才的小子,回頭張望了一眼,見那小子還恨恨地盯着他們,就道:“還盯着你呢。”
孫百平嗯了聲,道:“我殺了他爹娘嘛。”
“你殺他爹娘幹什麽?”
“誰知道。”孫百平啧聲:“這路真難走。”
“你不要殺人。”小崽子跟着他一個踉跄,還拽着他講道理,“不要殺人。”
孫百平俯身給他把腿上的雪拍掉,嘆氣道:“這我說得不算。我什麽都說的不算。”那邊走過來一人,孫百平眯起眼,把小崽子往邊上推了推,道:“回屋去,屋裏有栗子,自己吃去。”
小崽子還想和他說話,但見他神色懶懶,知道這人這句話是決定,就縮了手,踩上階跑了。
“慢點。”孫百平在後邊罵他,“留心滑跤!”
“孫大人。”男人已經走近,跟着他的目光往階上望了眼,道:“令公子生得可愛。”
“沒長成我這樣就是萬幸。”孫百平抽出煙鬥,在嘴上叼起來,道:“梁公子又什麽事啊。”
“給孫大人道個別。”梁青攏了攏外罩,“王爺那邊叫我回去,這邊就由大人做主了。”
“王爺怎麽了。”孫百平磕了磕煙鬥,“不要襄蘭的意思?”
“閻王已經從京都出來了,襄蘭再撐也撐不過這個冬,留着也沒意思。”梁青笑了笑,目光生冷,“交給孫大人可行否?”
“不就是叫我帶着這一城人死嗎。”孫百平也笑了笑,“多大的事。”
梁青對他微微颔首,“那麽,就此別過了孫大人。”男人不等他回話,轉身就走。大雪迷眼,背影露出了那麽一點倨傲。
孫百平一直叼着煙鬥看他走,人都要不見的時候,孫百平忽然嘆了氣,道:“雖說我沒什麽賢名,也不是什麽英雄。但這最後還是想嘗一嘗忠君報國的滋味,梁公子,你說這怎麽辦,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梁青陡然回首,“你要如何?”
孫百平用煙鬥指了指天,“留個陰德。”
四下的守兵猛然回調頭,刀出鞘具指向梁青,竟已将他圍了個水洩不通。
“孫百平。”梁青面色漸沉。“你一路殺了不少人,還想憑這最後一次洗白?”
孫百平木然的又咬起煙鬥,“王爺叫我反,我反了。但從德州往這來,梁公子的話比我要得令的多。殺了不少人,怎麽着也要分在梁公子頭上一半吧?王爺要我死守襄蘭拖住北陽軍,好讓平定王出京。我想了想,也照做了。王爺這是要蓄意大統,就靠我這打着遮掩呢。但是如今為了遮掩要我屠城,來個死無對證,這我可就做不下去了。”
“怎麽。”梁青鄙諷道:“你這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縱然你今日不殺人,閻王就能放過你不成?你可不要忘了,平王婆娑城燒了三天。”
“那不能。”孫百平笑,“我一人身死,叫做罪有應得。将來燕王平定江塘,說不定我還能得個身後之名。”
“燕王?”梁青怒極反笑,“一個啞巴也能入眼了,王爺待你不薄。”
“是不薄啊。”孫百平聲平平,“殺了我妻兒老母,捏我于掌心嘛。梁公子勞心在此遮掩,可我也不是傻子,妻兒家書什麽樣子,我能讀不出來麽?王爺要我為他鞍前馬後,他在後方為我蕩平後顧之憂。如此情深義重,不報豈能為人?”
梁青泠泠甩袖,“只怕不能如你所願了。”
摩擦的聲音細微的響在大雪間,城垛上絲絲冒竄火花,熱油和火藥的味道彌漫滿城。
“既然你不走,那我便送你一程!”
襄蘭城牆上先轟然炸開,辛弈猛然掀簾,幾步到外邊,看那大雪中火光爆顯,震耳欲聾。
“怎麽炸了?”蒙辰也跑出來,道:“吳煜此時恐怕才到佛山下,還不到魚死網破的時候,他怎麽自己炸了?”
那城牆已然塌了一半,可爆聲還在繼續。看這模樣,是早在城上城下都埋了火藥。可北陽軍還未攻城,他自己炸什麽?
辛弈打了個口哨叫來赤業,翻身上了馬,道:“去看看。”
襄蘭城中有變故。
等辛弈到了襄蘭城下時,那多日累積起來的高牆已經塌破不堪,連城門不見了。赤業還沒踏進去,沖天的嗆味夾雜着人肉燙熟的味道直逼口鼻。辛弈一驚,從城牆順下的地方果見熱油滾燙過的痕跡。遠處有火在燃,隐是哭喊聲。辛弈夾馬入內,大火中的長棚被木板釘死,露出的人手掙紮,哀嚎聲越靠近越駭人。
火藥炸翻了城頭的熱油,油從上直澆而下,傾倒在這逃不出的長棚裏,皮肉燙熟的味道令人作嘔。
“開封滅火”蒙辰揚聲,“王爺令,先救人!”
可這怎麽來得及,任憑大雪飛亂,這燙還是在哀嚎中持續不斷。北陽軍的手就是扒開了封條,拽出來的也只是淋漓的殘肢死人。蒙辰大喝一聲,擡起棚邊的殘輪車,幾步砸在木板上。辛弈緊接着探手進去,拉住一個翻滾的人拖了出來。
熱油澆燙在這人的腿腳,燙的皮都起了皺。
辛弈冷靜的異常,他道:“把還能活的擡出去,活不了的就給個痛快。搜查其他城角,有火藥就地解決。蒙叔帶人進去,找到糧倉和外通的暗道,不要入內追。最後。”他寒聲道:“找到孫百平!”
一片狼藉中孫百平竟然還活着,只不過已沒了兩條腿。他的煙鬥被炸飛在階上,撞斷了柄。他順着階用爬上去,夠到他的煙鬥,在廊柱上用力的敲打。
不知敲了多少下,那廊口冒出一個腦袋,小崽子看着他。
孫百平丢開煙鬥,猛烈的喘了幾口氣讓自己緩過來,他道:“你過來”
小崽子飛似的跑過來。
孫百平使勁捏了把小崽子的臉蛋,糊了他一臉血。老男人喉嚨漏風似的笑,他又粗喘了幾下,啞聲道:“看清那龜孫子的臉了嗎?”
小崽子将小臉繃的緊,用力點頭。
“那你記清楚。”他将小崽子的腦袋按到自己頰邊,費力的蹭了蹭,“你記清楚。”然後不知怎的,眼淚就砸下來,和着血蹭了小崽子一臉,他嗚咽道:“去他娘的英雄!老子還是、還是弄死了人!”他抱住小崽子的腦袋,孩子似的大哭道:“要死的孬種!什麽都沒保住!”
小崽子咬着唇任由他抱,他道:“你跟着那個人走。你知道嗎?”
小崽子點頭。
孫百平不應,兇道:“跟着誰?”
“燕王。”小崽子終于被吓哭了,抽着鼻涕哽咽道:“跟着燕王走。”
“好、好。”孫百平閉眼咽了咽唾沫,一把推開他,道:“你滾吧。”
小崽子抹着眼摔倒在一邊哭,孫百平喝罵道:“快滾!別在我這裏礙眼!”他罵着,趴在地上。血滴滴答答的順着袖子往手底下漏,他用頭壓着地,眼淚模糊,不敢回頭看那哀嚎聲處一眼。
小崽子在他邊上給他磕頭,他嗚咽着又推了這崽子一把,道:你給我跪什麽!你誰都跪不得!你、哈,你。”他一邊哭一邊笑道:“你又不是我兒子,跪老子幹什麽。”
這小崽子不叫他爹,只一個勁的磕頭。
孫百平頹然在雪中,渾渾噩噩的想。這怎麽辦呢,他這一生沒什麽值得說的。為人猥瑣膽小,就靠着德州那一丁點的地方作威作福逞個威風。跨出德州那天他就知道,這事繞不過他,也饒不過他。
可怎麽辦呢。
他怕唐王,怕太子,怕顏絕書,連下津那個嘴巴要命的吳煜他也怕。四面群虎,他能怎麽辦呢?
他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兩件事情都在今天,一是罵了唐王,二是留了這小崽子一條命。
人還沒到,就樂極生悲了。
小崽子一直哭了不知多久,蒙辰尋過來的時候孫百平已經涼透了。他将這小崽子拎起來,看他哭得要憋過氣去,趕忙給順着背。
“拖出去。”他皺眉看着孫百平,“此人禍害一城,不能姑息。”
孫百平的屍體往外擡時,沿路趕着救人的北陽軍不少都吐了口水。就連辛弈都回頭看了一眼,漠然無情。
襄蘭城終于破了,卻不是被攻破,而是斷在了火藥上。吳煜在佛山下找到了暗道,另一頭正在襄蘭城裏。出乎意料,糧倉裏的糧食并不豐裕,應是有人早已料到,先行移走。
德州府兵一萬人沒幾個活着的,但是孫百平入原季和襄蘭時膨起的其他四萬餘人馬,都消失不見了。
辛弈還沒來得及喘氣,就在襄蘭城破的同一時間,大苑兵襲柔回。
許虎寸步不讓,辛弈堅持留守離、下津的人馬終于還是派上了用場,吉白樾立刻援軍柔回。
這天還未亮,雪還未停。
天道在辛弈腰側發冷,他面目表情,渾然不為北陽再聚而開心,也不為燕王重帥而欣悅。因為他在皮肉燙燒的味道中,嗅見了另一場血雨腥風。
時隔五年。
大苑卷土重來了。這一次,又該誰隕身在迦南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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