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斷指

寂寥的寒風吹劃臉頰,旗幟破敗暗淡着飄動。辛弈手指凍得有些僵硬,辛弈活動了一下,摸了摸腰側的天道。仿佛能帶給他安定。

阿爾斯楞連續不斷地進攻,直到淩晨才堪堪停下。辛弈眼下頭疼欲裂,他擡手撩起額前的碎發,覺得有些燙。沖鼻的各種味道混雜嗆人,愈發讓人惡心。

這樣的車輪戰最容易讓人麻木疲憊,一旦陷入焦躁中就會出錯。辛弈不想出錯,所以他在風中閉眼吹了幾下,讓自己思維清楚一些。

距離他上一次突襲已經過了三日。

這三日裏他不斷嘗試襲擊,其中最大的勝利就是燒了大苑的後備攻城器械。可這也不算是安全,因為大苑還可以從後方再調。

手上傷痕累累,但已經沒有痛感了。這正合辛弈意,他搓了把雪,又聽見下邊的號角聲。

又來了。

辛弈轉身下牆,坐靠在牆壁下睡得吳煜一個激靈就醒了,爬起來正好和辛弈相互拍了一掌,看着辛弈擦肩下去。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用啞的不能再啞的破鑼嗓子喊道:“換防!昨夜城上的下去,讓下邊睡的上來!放梁木,砸死他們!”

那邊辛弈已經翻身上馬,他在左手的護臂上加了些東西,抹掉鐵皮,露出裏邊尖銳刺狀的突物。

跟在後邊上馬的北陽軍細小地打了個寒噤,看着王爺默不作聲的側臉,想起這東西的用法,心裏突突跳。

辛弈察覺到目光,還側頭沖他笑了笑,拉了籠頭,策向城門。

城門已經工隊改良,變成了垂門式。他們在下鑲插了刺,和辛弈手臂上的如出一轍。這東西在危機時刻砸下來,難保不是一次突襲。

垂刺盾緩緩吊起。

辛弈端坐馬上,拔出了天道。刀尖斜垂在赤業側,因為聽見門外的嘶喊聲而沉重一垂,又再主人突出的瞬間猛然側砍而下。

脖頸斷口的血咕嘟,赤業已經奔開。丢失的腦袋滾進混亂的腳步中,辛弈已經沖入大苑兵中。

殺喊聲震天,對面的咆哮在刀口處斷的一幹二淨。但凡擋得住辛弈的刀的人,都無法抵擋緊随而來的尖刺。辛弈撲入人群,天道和尖刺污跡斑駁,他亦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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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個大苑兵的彎刀拼架,刀背推抵着赤業的前行。辛弈從馬背上側滑下去,靈敏的身形一瞬間正面撲卡住其中一人的咽喉。對方眼睛睜大,在倒映他面無表情時動蕩恐懼,一側的人舉起了刀,天道翻掌貫穿那人的喉嚨,再毫不留情的拔出。還卡在他掌心的人顫抖的想喊什麽,辛弈指間用力,将那生命掐斷在指尖。

嘎嘣聲令人發麻。

撲殺、貫穿、劈砍。

腦子裏似乎只剩下這六個字,辛弈也是麻木的動作。他的後腰被重物陡然擊中,铠甲被砸的凹入,傷口崩裂的感覺讓辛弈精神一震,天道已經翻後砍了下去。

他被團團圍住,一層又一層的大苑兵前仆後繼。辛弈的身上開始挨刀,他來者不拒,統統斬在刀下。

天道。

這名字如今念起來都令人顫抖。

他的父兄一直面對着這樣的戰場,一直一直,直到再也不能。

有很多時候說一句話只會覺得輕松非常,但只有為這句話趟進刀山火海時,才能真切感受到那其中千萬的重量和日夜的堅定。

不知什麽時候吹來了風,冷飕飕的轉進領口,讓胸口冰涼。辛弈踩在屍體上,喘息四顧。

望不到頭。

望不到頭的大苑人。

他奮力砍下的只是這其中千萬之一。血水讓積雪融化成淌,屍身讓白色消失殆盡。不知多少天的屍體都堆積在這裏,在他腳下,也壓在他肩頭。

辛弈看見了阿爾斯楞。

他猛然吹了聲口哨,赤業奔馳而來,他翻身而上。赤業躍撞過人群,沖向阿爾斯楞。這已經不知是他們多少次的對撞,獅王依舊穩如泰山。

阿爾斯楞的長刀昨晚斷在天道下,今天的他帶的是彎刀。那沉重削冷的刀,像盤踞迦南山的蛇一般不好對付,甚至跳脫了他長刀的沉穩雷霆,變得狡猾狠辣。

吳煜在牆頭掐算着梁木,天色從通明開始偏暗,寒冷直逼緊迫。

辛弈不能在城外夜宿,除非他帶着充足的碳火和糧食。

辛弈漸漸察覺不對。

阿爾斯楞一直糾纏不撤,城門的沖擊甚至不如昨夜來得兇猛。大苑有近一半的兵馬壓在後方,既不給他突襲的機會,也沒有動作。

辛弈陡然抽刀,可是阿爾斯楞緊随而上,彎刀吐着信子緊纏住他。讓他掙不開身,也退不出去。

阿爾斯楞要留下他在城外!

後方的重兵刨蹄開始前壓,像是巨型猛獸,碾壓着肢體向城門。如果在重兵壓到城門前趕不回去,辛弈就必須被留在城外。吳煜必須選擇抛棄燕王,才能保留上津還有的北陽軍和百姓。

退不掉!

一側倏地炸起尖銳的哨聲,有人拉着幾條鎖鏈雙頭旋圍着赤業。赤業嘶鳴躍蹄,不料被鎖鏈纏繞住了後蹄,掙脫不開。

辛弈心疼它,不待他回首,前襟被人猛力拉扯住,随即大力掼砸向地面!辛弈面朝下,雙腿登時夾盤上阿爾斯楞的肩頭,砸力頓減一半,卻依然讓他頭昏眼脹直犯惡心。而後胃上被刀背重力一砸,辛弈嗆出酸水,被摔砸落地。

不用命令,四下的彎刀已經要順勢割斷他的喉嚨。

赤業突然躁怒,它躍蹄撞開辛弈頭頂的刀。後蹄拖着拽鎖鏈的人,在人群中甩拖。

辛弈撐地一刀将咫尺拿刀的人砍的利落,踉跄起身,翻爬上了赤業的背。

重兵已經壓到城門,吳煜幾乎望眼欲穿。可是辛弈哪裏還來得及,吳煜将牙咬了又咬,嘶聲道:“放門!”

放門!

小崽子從人腿中掙紮出,撞在吳煜的腿上,下口就咬了個狠。

吳煜眼都急紅了,偏偏不能多說半個字。他沒管小崽子,回頭錘着牆垛,嘶聲力竭道:“放門!”

刺盾轟然砸下。

天已經黑了,辛弈的身影在大苑人群中若隐若現,赤業的嘶鳴越來越遠,吳煜扒在牆頭,竭力道:“大人在南方!”

辛弈似乎回了頭。

吳煜覺得臉上有些濕,不知是不是下了雪的緣故。

黑漆漆的夜空沒有星。

大人在南方。

你還要去南方,不能挂在這裏。

赤業一直在跑。

雪越來越厚,直到赤業也跑不動時,辛弈終于從馬背上滑滾下去,砸進了雪地裏。铠甲咣當一聲,他卻一動不動。

赤業後蹄上還拖着鎖鏈,它垂頭在辛弈側臉上拱了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赤業在他四周轉了一圈,窩在了他的身側。

雪又下大了。

沒多久辛弈身上發上就被白雪覆蓋,他的臉頰蒼青,被壓在身下的手掌也沒有動靜。但是這天太冷了,再趴下去會先凍死的。赤業開始舔辛弈的臉頰,濕熱的觸感終于喚回神識。

他動了動,倏睜開眼。

氣息開始急促,辛弈想要爬起身,左手撐在雪中時忽然有些感覺不對。雪擋住了視線,辛弈緩緩抽回手。手背漸漸露出積雪,就在要露出手指時他停下動作。

喉結動了動,辛弈咬的唇幹澀泛血。

他的。

他的左手小指不見了。

也許是丢在亂軍中,也許是丢在阿爾斯楞的彎刀下,也許是丢在了他急逃的路上。

就是不見了。

“啊。”他垂頭埋進雪裏,過了許久,雪都要埋起他時,才輕輕地對赤業低笑一聲,唇線苦澀,“不是右手就好。”

右手還要握刀。

辛弈爬起身,一身雪簌簌的掉。他眉上都覆了霜,四肢凍得僵直。赤業的後蹄被鎖鏈磨出了傷,他蹲身給解掉,赤業走了幾步,飛似的開始在雪地上圍着辛弈跑圈。

天道還在,铠甲已經破損到不能穿。辛弈解掉了铠甲,牽着赤業,開始在大雪中徒步。

赤業背着他跑了整整一夜,大苑只派輕騎追他,阿爾斯楞還要留在上津外僵持。這天一亮,雪又大,辛弈難以分辨出自己在哪裏。但因為背着上津,應是在大岚與大苑的中間地,靠近大苑的地方。

太冷了。

他只有一匹馬和一把刀。

渾渾噩噩中不知過了多久,腳在雪中已經沒了知覺,辛弈在風雪茫茫中終于看見了一點兒人煙。

“哥哥!是我們的馬嗎?”大雪中披着羊裘的女孩子用手擋着眼,對她前方的高壯青年大聲道:“那邊!你看那邊!”話才完,腳下一絆跪倒在雪地裏。

青年回身一把提起她,同樣大聲道:“哪?”

女孩子沖她哥耳邊大吼道:“耳聾的敖雲!就在那裏!”她手一指,直直地對着辛弈。

敖雲沒理他妹妹的罵聲,順着她手指望過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匹神駿的紅馬。他眼睛一亮,緊接着又皺起眉,拉住他妹妹,道:“不是,不是我們的馬。”

他看見了牽着馬的年輕人,單衫背雪。即便對方長相溫和,模樣狼狽,他也不打算掉以輕心的靠近。

他站在原地,隔着風雪大聲詢問。

“你是誰?”

辛弈喉中幹澀,神智昏沉,卻也握緊了腰側的刀,并沒有回答。

敖雲皺眉,聲音沉下去。

“北陽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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