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番外·北陽辛家(一)

辛靖才馴服他小馬的那天,在草場上摔的灰頭土臉。吉白樾和蒙辰一直不忍直視,看着他從馬上摔下,只覺得骨頭都震的酸疼。唯獨吳煜那個小痞子,扒在栅欄邊哈哈大笑,恨不得全軍營都來看看公子的笑話。

辛靖終于騎在馬背上開始跑圈時,忍不住挺直了腰身。縱然額頭上摔了個青腫的包,他緊抿的唇線看似冷靜,心下卻已經要飛起來,就想讓他父親看看。

可惜那天父親不在,他騎在馬背上的英姿也沒抵過吳煜肆無忌憚的嘲笑。

辛靖心裏委屈,還得揣着大人樣,趁沒人的時候将吳煜揍的同樣鼻青臉腫。

回家時母親的貼侍英姑姑已經在府門邊上等他了,遠遠見他垂頭往回來,人已經先幾步跑過去,對他笑道:“公子今日慢了,快速奴婢走,王爺和王妃久等了。”

辛靖不知所雲,跟着跑回去。裏邊還豎了屏風,他聽見父親在裏邊的低聲軟語,母親倒沒怎麽回話。

見他要往裏去,英姑姑趕忙将人攔住,道:“公子回來了!”

燕王好一會兒才轉出來,辛靖坐在外邊的椅子上吃點心壓胃,聽見他父親往過來,立刻咽了點心,脫口道:“爹,我今日——”男孩子的尾音猛地跳脫的揚高,“這是什麽?”

聲音裏受驚的成分要多些。

因為他父親臂彎裏揣放了團皺皺的小猴子,瞧着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樣子,根本不像他們家的人。

“你弟弟。”燕王俯身給他看,男人驕傲又炫耀道:“好看吧?你弟弟!”

盡管他說了兩遍你弟弟,辛靖還是選擇性的沒有聽見,他震驚的臉和着他父親得意的挑眉形成鮮明對比。

“好不好看。”燕王伸手在他後腦勺輕拍一下,又揉了揉,“可是你弟弟。”又自接道:“長得和你小時候很像。”

像個猴子。

他小時候也像個猴子?

辛靖不肯承認這個現實,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過喜怒顯露,被他父親看得一清二楚。辛靖被看的頭皮發麻,躊躇的伸出手,幹笑幾聲:“那我、這,好啊。我抱、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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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猴子抱在懷裏輕飄飄的,他從來都是跟着父親舉刀擡槍的手臂沒有抱過這麽輕的東西,仿佛只要用點力,就能揉成一團雲。小猴子還沒睜眼,但是襁褓上有母親的木香味。

辛靖沒忍住垂頭靠近些,看見他小小的手,真的是小小的。

好小的弟弟。

辛靖莫名放輕了聲音,悄悄問他父親,“他能長大嗎?長我這麽高。”

“那當然。”燕王就湊在另一頭,父子倆頭對頭的盯着小猴子。燕王眉眼間很溫和,他道:“但他也許不會長的比你高。”他抱了抱長子的肩頭,“畢竟你是兄長,你會是他的頂天柱。”

辛靖矜持的點頭,心裏卻因此生出愉悅感。他也許就是那種天生為當長兄而生的人,成為弟弟的頂天柱讓他滿心歡喜,又仿佛在一瞬間充滿力量。既能一往無前,又能胸懷溫柔。

母親給小猴子取名叫“敬”,敬,肅也①。希望此子慎始敬終,端肅為人。辛靖則為“靖”,是燕王與燕王妃一同擇的名,第一意是靖難,父親期望他平定難亂,為國肝膽。第二意是靖晏與思也,母親希望他安寧一世,将來即遠也思。

兩個孩子讀音相同,是父母祈願來日陰陽相隔,早辭鶴去時,手足能一心同體,相持始末。

自此燕王府中有了“阿靖”與“小敬”。

但辛靖還沒來得及多抱抱這只小猴子,小猴子他就突然變成了個粉白的軟團子。能念書寫字,長到不讓他抱。

可是辛靖覺得這個“敬,肅也”說得不好,因着他家小敬到了七八歲時,已經顯露出“肅”,即十分嚴肅,笑顏難得。倒不是不開心,而是自覺端肅,不肯如尋常小兒一般張口大笑,有違他書生的斯文。

沒錯,才這般小,辛敬已經自覺是個讀書人,要端拿的起,還要吝啬笑容。所以他每每見到吳煜這個小痞子,眉頭都能皺的出了印。

這時候老三辛笠也已經長到了狗都嫌年紀,他沒出來之前,燕王妃還一直憂心不要如他二哥一樣是個小面癱,豈料出來沒幾年,就已經是整個府裏都躲不及的搗蛋鬼。

燕王私底下給辛靖講:“雖說你二弟的名跑偏去顯了,但好歹也有些作用。看你三弟,都起了個笠字,就想他收斂自制些聰慧靈怪,不要以捉弄人為樂。”

他父親話正說這,兩人就看辛笠從廊下屋窗翻爬出來,回頭一見他們倆,又腳下抹油一般溜爬回去。

燕王怒道:“……看見了,出來,從正門!”

辛靖這會兒已有些少年人的身形,正瘋狂的長着個,吃再多也胖不起來,故而一身墨色勁裝往跟前一站時,隐約有些燕王威嚴的迫勢。

他看着父親去收拾辛笠,自覺這小子自己插不上手,轉身往階下去,就見他二弟蹲在院裏的池邊一動不動。

“小敬在幹什麽。”辛靖從辛敬後邊俯身一同看去,見他手裏捏着枝花,伸在池裏邊逗魚。看見辛靖的倒影,辛敬從懷裏慢吞吞的摸了一會兒,又拿出朵壓的皺巴巴的花遞到頭頂上。

“娘給的。”辛敬仰頭望他,面無表情道:“香。”

辛靖十分溫柔的對二弟笑,沒接花,而是捏了他的臉頰。“你留着,大哥的都給你。”

辛敬被捏的口齒不清,“窩的,也給阿靖。”

跟父母親學的,辛敬只叫他阿靖,不叫大哥或哥哥。

辛靖垂頭和他對視,兩雙眼睛都映着對方。辛靖一個勁的笑,将他整個一團抱起來,翻到自己背上。

“走,大哥帶你去騎馬。”

“不騎馬。”辛敬趴在他後肩,聽到騎馬就緊張,趕忙建議道:“騎阿靖。”

辛靖颠了他幾下,背着他往門外去。“好,那就騎阿靖。騎着阿靖去抓兔子好不好?東草場的小兔子,抓回來給小敬養。”

“不養。”辛敬怕他聽不見,又趴在他耳邊道:“不養。”

軟軟輕輕,讓辛靖心都化了。這是阿笠那個小混蛋能比的嗎?小敬乖的就像他養大的兔子,香香軟軟,一本正經也很可愛。

然而可愛的小敬沒過幾年就漸漸顯露了他的另一面天賦,就是毒舌。他通常不大愛說話,就那麽披着清俊的外皮往邊一靠,直挺端正,像個正人君子。可但凡一開口,三句就能吓退小混球辛笠,一個眼風就能讓進退自如的長兄辛靖繃緊脊梁。他在文上的天賦也盡展無疑,清談筆書,都能橫掃千軍。辛靖從前是不信舌戰群儒這麽個事,有了辛敬之後,他對造出這個詞的人欽佩的五體投地。

等到這會兒燕王已經勻出大小軍務給辛靖忙,他常常離家好幾日,有時候要去柔回,就會十天半個月在外邊。他跟着軍隊,最起初連飯都搶不上,因為沒有任何軍功在身,只是個新兵蛋子。北陽軍只認燕王,燕王把他扔進去不當兒子看,那就沒人把他當燕王大公子看。餓極的時候就讓自己面壁想大大小小古往今來的戰役和将帥,用天降大任來說服自己。

這一年過去,他既長得高,也瘦得厲害。人去了驕矜,就顯出更鋒利的沉靜。

但不論他什麽時候回家,府前那棵合歡樹下都會站着一人等他。

那人長及他肩頭的位置,就再也沒長了。愛松垮攏着發帶,着青白的衫。露着修長淨白的手,在樹下一圈一圈轉,撿幾片落葉或碎花。一圈一圈,也許是清晨,也許是深夜,一圈一圈。

等着他。

頭幾次辛靖沒留意,後來只要在離津周圍,再疲再累他爬也要爬回家。吳煜起初不知這回事,聽後還笑他沒斷奶,就愛黏着娘。直到一次回程已經三更,辛靖前一天一夜沒睡,騎在馬背上都會打困搖晃,還要趕回家,吳煜才閉了嘴,再也沒拿這事打過趣。

那棵合歡樹長得又高又大,花開的時候粉紅團霧。他覺得辛敬往底下一站,就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畫。為了看這幅畫,他摔過一次馬,結果摔下去半天沒起來,驚了吉白樾等人一跳,下來一看才發覺他是摔下去直接睡着了。想停下來擡人打個帳篷,他又倏地醒過來,往馬上一趴,繼續往回趕。

他就是這樣,心疼他二弟等着他,卻也不願意說一聲別等了。

因為他喜歡。

只要記得辛敬在樹下等他的樣子,泥水他也喝得下去,千裏路萬裏路他也跑得歡快。可是他從來不去深思,他把這當成兄弟情誼,他就是這麽喜歡他家小敬,從辛敬還是個小猴子的時候就喜歡。

卻從沒想過,如果這個人換成辛笠,他會不會胖揍一頓扔回去。

辛靖還不到二十歲,他年輕,縱然一度表現着他的沉穩內斂,卻也有些不自知的張狂和放肆。這個時候他開始在北陽軍中顯露頭角,并且十分迅猛的崛起,帶着他一衆親信,野心勃勃的開始自己沙場峥嵘。

大苑時不時要和北陽邊境摩擦,三十二部的騎兵得意時會拉着哨撞開柔回的警戒,無視罵聲嚣張的在前跑馬。辛靖就是和這樣的混蛋們打交道,把自己練成了外表人模狗樣,裏邊更加混蛋的人。

一年冬,他回家過年。

席後辛笠吵着要帶話還說不清的幼弟辛弈守歲,燕王妃身體已經不大好了,燕王難得回來,自然要陪媳婦。将他們兄弟四個一拎川踹出門,讓他們自己樂去。

辛靖席前還去了北陽軍的年宴,喝得有點高,卻不覺得自己醉。冰天雪地,他家府上檐下都垂着漂亮的燈籠,他帶弟弟們到自己院裏,拿出了早給備着的煙火,放給弟弟玩。辛笠愛玩,拖着小小一團的辛弈在光芒裏打雪仗,他就抄着手,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

看着看着,就落在不遠處一截白皙的後頸上。

辛靖也不知道怎麽,他看得自己都察覺到迷戀,他靠在那喊了聲,“小敬。”

辛敬聞聲回首,爆聲中他的眉眼在光暗間忽隐忽現,讓辛靖看不夠的生出渴望。

辛靖擡了手,招了招。

辛敬轉回去又看了眼煙火,才攏着袖,慢吞吞地往過來走。站在階下時得擡頭看辛靖,才到胸口的位置。他道:“說。”

辛靖微微笑,“你今年還沒對我說過吉祥話。”

辛敬想都不想,“過年吉祥。”

辛靖咽了一下,伸手胡亂揉了揉他的頭發,“太敷衍了。”觸感非常好,好到他的手不經意的移到了後面,冰涼的指尖滑過了辛敬的後頸。

兩人俱是一震。

辛敬是被涼的,辛靖也是胸口震動,讓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冷。”

辛敬偏開頭,辛靖的手就空了。他動了動唇角,卻沒說出話。可是下一刻辛敬就拿了他的手,攏在自己袖裏,貼捂在自己的手背上,道:“捂一下。”

他大哥不知怎麽回事,直愣愣的呆在那裏,盯着他像是丢了魂。辛敬也不問,就更加直愣的回望過去。兩個人這麽對視,二傻子似的。

一個雪球飛過來,辛靖擡了另一只手給辛敬擋了,這才轉開眼,睨向一邊探頭探腦的辛笠,“帶好小弈,別燙着了。他要是燙着了,今晚我就泡你在池子裏待一夜。”

辛笠吐了舌,明明是個少年了,笑起來還像個大男孩,燦爛又天真。他道:“辛弈膽子小着呢,燙不着。哥,你們這是幹嘛呢?兩人跟對了眼似的,釘着裝木樁啊?”

“是啊。”毒舌辛敬倏地醒了,轉頭看着三弟,“對了眼,就跟你見了人家蕭嫣,就差流口水了。”

辛笠臉也不紅,笑得更可愛真摯,“那我們和人家晖陽侯是朋友,他閨女我自然要照顧了。見着美人不僅要誇贊,露出驚豔的神情才是點睛之筆。”

“那你挺厲害的。”辛敬沒表情,“點睛之筆點的和哈巴狗似的。”

辛笠哈巴狗:“……汪汪!”羞憤的轉身找他幼弟去發洩一腔悲憤之氣。結果連話都說不清的辛弈這次卻學的清楚,一見他往自己跟前走,立馬乖巧的大聲道:“汪汪!”

辛笠:“……”兄弟是什麽,我要找娘。

“哈巴狗似的。”辛靖低聲對辛敬笑,貼覆在他袖裏的手突然把他的手全部包握起來,“來歲平安,小敬。”

辛敬原本只要點頭就可以了,可這一次他點了頭,耳垂卻燒起來。他垂眸盯着自己腳下的雪,覺得握着自己的手滾燙,燙的他明明有些不妥,卻又不舍得推開。

這一年之後,辛敬的筆越來越出名。山陰有座南睢山,山上有位大家,叫南睢老人。南睢老人來北陽三次,均是為了求得辛敬為徒。可是這一年燕王妃身體不佳,燕王與辛靖在外緊張,下邊還有兩個弟弟,辛敬便拒了。

這事辛靖不知道,在柔回一次“外獵”回來時才聽聞。所謂的“外獵”,就是在外打獵,獵物是大苑的偵查騎兵。他回來時正在打理自己一身的土,就聽練拉弓的吉白樾道:“二公子厲害了。”

“嗯?”辛靖擦了後頸,想起那夜同樣是後頸的一滑,不禁先露了笑,“這不當然的事嗎。先前晖陽侯來府裏,說在京都收了賀家的小公子,長得俊又學得好。”他将帕子丢盆裏,穿着外衫道:“這兩點誰比得過我家辛敬。”

吉白樾拉弦的指一滑,他忍了忍,還是露出不忍聽聞的樣子,無奈道:“公子咱謙虛一點成不成,哎呦,二公子天下第一。”

辛靖探手過去拎出他的弓,在手上掂了掂,抽了一旁的箭,對着遠處的靶拉開弓,“這次做的重量合适,你臂力異人,這把壞不了。”說着登時松指,那箭嗖的直釘靶心,撞得靶前後搖晃。“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二公子在我心裏還真是天下第一。”辛靖笑着将弓還給吉白樾,“我給這弓起個名字,不然太丢吉白将軍的份。‘人攀明月不可得’,就叫‘攀月弓’、‘破風箭’。”

“好。”吉白樾愛惜的摩挲着弓,道:“我在前邊聽人說,南睢老人都去府裏請二公子了,二公子拒了又去。”他比劃出手指,“整整三次,我二公子大名更顯啊。”

“南睢?”辛靖一頓,“山陰的?”

“山陰南睢山。”吉白樾道:“皇帝都請不到的大賢。”

辛靖笑了笑,轉頭做自己事去了。他理着案上的軍務,心情卻不如開始好。辛靖說不出什麽味,他靠在椅上,發覺自己從未想過辛敬會離開他到別處去。

哪怕是為學,他從未想過。

……或是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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