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番外·北陽辛家(五)

燕王妃醒來時,枕上濡濕。她撫了已經見紋的眼角,靜靜望了會兒頂。那頂上挂了三色線編的燕子和麻雀。

燕子是辛敬做的,麻雀是辛笠編的。

燕王妃起身,梳妝時面前沒有鏡子。自從辛敬去後,她就再也沒照過鏡子。這個柔弱美麗的女人唾棄時間,也厭惡蒼天,她的蒼老也只交托在自己的念知裏,倔強到不肯給別人一個窺探她痛苦的機會。

她的柔軟和她的溫柔盡數留給了丈夫和兒子們,餘下給外人的,就只有堅硬的棱刺。

妝畢後她扶了發,英姑姑安靜地呈上首飾匣子。這個匣子不一般,這裏邊呈放的都是燕王府男人們送給她的首飾,每一件都是心意和笑容,每一件都對她意義非凡。

今兒她挑了只翡翠簪,上刻飛燕,是辛笠送的。她仔仔細細的插進發中,随即站起身,由英姑姑為她整理王袍邊袖。她穿着王妃正服,端莊秀麗。

畢後,英姑姑扶手,她擡步出了門。

在階下,站着她唯剩的兩個兒子。在另一個階上,站着她一生依靠的丈夫。

燕王同樣王服正裝,站在階上似有失神。燕王妃與他對望,覺得真快。她的一生都與這個男人攜手同行,只是短短須臾,他便鬓白蒼蒼。

他才正當壯年呢。

燕王沒在階上等她,而是走下來接她。英姑姑退後,燕王妃挽起燕王手臂,燕王覆上她的手,兩人相視微笑,無言共行。

在外邊。

無數人等着,燕王妃要昂首挺胸,不露悲色,儀态萬方的告訴京都來人。

我兒辛笠,确身亡柔回,非與山陰諸子私願,是戰死,是為大岚,為北陽,為将誓,戰死沙場。

但是當她站在高高的階上俯瞰那神色叵測的平王,心災樂禍的京都來人時,卻不想這麽說了。

将私欲與利争放置家國安危之前的人,你該說什麽大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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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苑野心。”燕王妃由燕王扶着,目光平掠下方衆人,後方衆軍,高牆狼旗,緩聲道:“蓄謀我家國領土,擊柔回,襲邊陲。我北陽,生為衛國,死亦守疆。三十萬人活為大岚防線,三十萬人死為大岚軍魂。誓肝膽,鞠盡瘁。我軍平北亂,越野山,至宛澤。獅王定迦南,雖我亡兩子,但猶誓。”她一頓,聲音陡然轉高,字字铿锵,“來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來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任憑兩子亡,諸軍散,小人傷,我今猶頂天立地,坦坦正正立此誓。北陽辛家生駐疆,亡守國,即便來日我與君皆喪,存一子,也定破迦南!

“說得好。”燕王在她耳邊輕輕道,與她十指交握,垂眸溫和。“你這般,教人敬也敬羨了。”

“我夫君是北陽燕王。”燕王妃也輕輕在他耳邊回道:“更那般,教人尊也尊仰了。為其婦,不敢狼狽。”

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不盡眼中。

又兩年,邊境戰時漸露勝色。如燕王妃那日立的誓,辛靖突越野山,一路攻壓,将大苑三十二部驅趕向北,狼狽奔逃向北境冰川。

就要到宛澤了,待破了迦南山,大苑便從此亡國不在。

就在這個時候,京都再次來人。此次攜的是太後懿旨,召燕王妃入宮陪伴。

是了。如果辛靖攻破迦南山,擊敗大苑,自此北陽燕王聲勢再上,又握重兵,實為人所心憂。須要燕王妃入宮,才能放些心來。

燕王妃便去了。

這一去,就從五十三年的初,一直待到入冬。期間辛靖攻勢無限,一連滅兩族,揮兵北追。

皇帝偶時會在太後處與燕王妃見一見,只不鹹不淡的關照幾句。京中除了太子妃,尚有個秦王妃常入宮中,與燕王妃下棋小敘。

入冬時秦王妃還攜了秦王世子來。

孩子與辛弈一般年紀,生得漂亮,很得皇帝與太後歡喜,自生了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蠻橫之氣。

單名一個炆字。

辛炆見了燕王妃,行禮問好,處處讨喜,讓太後攬在懷中愛惜不能。他與辛弈差不多大,燕王妃想念兒子,自多看他多些。

他趁衆人談笑時,問燕王妃,“嬸嬸為何看我?”

“讨喜。”燕王妃給夾一菜。

他垂眸看了看,露了個笑,“嬸嬸怎敢給我夾菜。”他像是露出尾巴的小怪,“我怕死的很,不願吃嬸嬸想兒子的菜。”

“你小小年紀。”燕王妃側頭對他溫柔一笑,“竟如此惡心腸。”

辛炆拿了筷,橫來一眼,“你如此說話,難怪陛下不喜。”又道:“但我很得陛下喜歡,陛下說什麽,我自做什麽。”

“那陛下要你做什麽呢?”

辛炆夾起了她給的菜,放進口中。只咽下去不到片刻,辛炆猛然哭鬧起來。他伏在案上痛徹的哭,秦王妃不知為何,驚将人抱入懷中。

辛炆疼的額上冒汗,哭道:“母妃救炆兒。”

這個救字不一般,因為吃了毒,才須救。

太後命封諸口,內侍押燕王妃殿審。太後一連說了三個毒婦,足見氣憤。秦王妃雖傷了兒子,卻有躊躇,遲遲不肯定責。但由不得她一個婦人之仁,皇帝的內監斷定毒由燕王妃而下,而後查審迅速,不到三日,燕王妃已然定罪當誅。

北陽軍在前方浴血奮戰,不可傷諸将心。皇帝網開一面,由斬首,改成了白绫。

燕王妃從始至終,不辯言,不彎腰,不哭鬧。白绫呈上來那一刻,她還将一玉镯慢慢戴到了手腕上。

“我夫君。”她對泣不成聲的英姑姑溫柔道:“眼光差,從來挑不中我喜歡的首飾。唯獨這镯子,是他自去跟人學磨的,雖然粗糙,但也好看。我很歡喜,十分喜歡。”

英姑姑跪拽着她的裙腳,哭道:“王妃休理這些腌臜小人,奴婢不才,只餘血肉,願帶王妃拼出這狼虎之地。”

“說什麽傻話。”燕王妃輕柔的撫着英姑姑的發,“這王宮,內三層外三層。我站在西邊樓上都望不出去,你這個傻女子,怎帶我出的去?”

英姑姑痛苦的以頭撞地,砰砰的響,她嘶聲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我北陽一代盡忠!一代盡忠啊!”

“北陽盡忠衛國。”燕王妃站起身,邁向內侍,低聲道:“忠的黎民家國,不是廟堂蝼蟻。”而後她對內侍客客氣氣又尊态必顯道:“公公換杯酒來,我夫君與兒子在沙場勇猛,我為妻為母,該敬他們一杯。”

那內侍沉默撤下白绫,換了酒來。燕王妃将杯拿了,回頭對英姑姑笑了笑。

“姑姑,此生得你扶,乃我之幸。謝謝。”

仰頭一杯盡飲,面朝北方,擡杯高聲。

“振盛,黃泉不待。來世輪回,願再為你妻。”

小敬和阿笠,母親軟弱,不敢舍世。你們泉下久等,母親來了。

燕王的刀忽然鏽了。

他彎腰擦着鏽跡,卻被刮破了手。

元春夜的雪落滿他的王氅,他娘子的線腳緊密貼在他肩頭。他想這個夜不好過,因他從未在元春夜與妻分離,自覺愧疚,心便落寞。

牆下突然急策馬來。

來人高聲喊道:“京都急報,燕王妃明氏暴斃!北陽諸軍,速速遣人接回!”

燕王的刀鏽了。

甚至還添了血跡。

他扶着牆垛,在狂風寒冷中,猛然劇烈咳聲,咳到人都佝偻下,額頭抵着冰涼的牆壁,滑下去。

“啊。”

燕王低低嘶聲:“到底,何以至此。”

我與君本同根。

我為君肝膽數年。

我克己慎行。

我奉王忠國。

何以至此。

斷我子,殺我妻,迫我心。

要我死。

風咆哮沖過面頰,辛靖的馬在黑夜中急策。他沖向京都的方向,在這暴雪之夜,帶着他的刀,咬着他的血,隔着十萬八千裏的曠野,瘋狂的沖。

吉白樾從後拼命追,不論他喊什麽,辛靖都聽不見了。

馬在急策中失足折腿,嘶鳴着摔跌。辛靖摔在雪中,他拖着刀,爬起來繼續前行。吉白樾追上來,拖住天道的刀鞘,嘶聲道:“公子!公子去哪裏!”

辛靖踹翻他,緊繃的脊骨似乎一戳就會斷。

“公子!”吉白樾爬抱住辛靖的腿腳,哽咽道:“去不得,去不得!”

辛靖瘋狂的踹他,後邊趕來的蒙辰吳煜一齊撲上來按住辛靖。辛靖被按在雪裏,他劇烈的喘着息,撐在雪裏向前爬。

“公子!”吉白樾跪在他側旁,捂面失聲:“縱然去了,如何!殺了皇帝嗎!”

“我要殺了他!”辛靖猛然被撕爛了表面的沉穩,他捶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哽咽着嘶啞:“我要殺了他們。”

暴雪吹盡他的淚,他的眼已經幹涸,再也掉不出淚來。縱然人嗚咽,也流不出淚了。

再也流不出來了。

“娘。”辛靖趴下在雪中,冰涼的雪水順着臉滾動,他呢喃着:“娘。”

他的肉和骨已經斷失的差不多了。

不論風雪嚴寒,不論刀劍加身。

他都沒有感覺了。

五十三年一過,五十四年才開始。

燕王就不行了。

他常常咳血不止,又因為軍中艱苦,也沒有休憩。京都來過幾次慰問,補藥都扔在帳裏落了灰。皇帝提過他休息之事,但燕王沒有理會。

聖旨都到了帳外,他也只是在帳中擦着自己的刀。

他鐵馬一世,是注定要個馬革裹屍的結局。

辛靖最後一次見他,是要往北追擊大苑。辛靖已經打到了宛澤,就要破迦南,燕王要與偏東防紮答蘭部突擊。

父子倆個坐在一起。

“迦南山不好攻。”燕王對他笑了笑,“阿爾斯楞也不好打。”

辛靖點頭,手不離腰側的天道。神色深沉,眸子漆黑空洞。

“阿靖。”燕王伸直自己的腿,“來和我比一比。”

辛靖便也伸直了腿,他已經比燕王還要高了些。燕王看着他多出的那一段,在他背上輕捶一拳,“頂天柱。”

辛靖也在他父親背上輕輕捶了一下,道:“頂天柱。”

兩個人一同垂頭笑,燕王後撐在地上,望着天,道:“許久沒見辛弈了。”

“嗯。”辛靖想到什麽,笑道:“已經不結巴了呢。”

兩人呆了一會兒,吉白樾牽了辛靖的馬站在遠處。燕王拍拍辛靖的肩,“去吧。”

辛靖點頭,起身拍了袍子上的灰,“那我走了。”

燕王點頭,辛靖就轉了身。他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對燕王道:“保重老爹。”

燕王笑了笑,看着他馬策北方,直到不見。

春天還沒到。

燕王就去了。

春。

辛靖到了宛澤,巍峨的迦南山橫阻面前。跨出去,他此生就沒什麽事兒了。到了這裏,大苑戰敗,北陽軍就不用征來征去,家國安定,還有他什麽事呢。

辛靖想家。

他垂頭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明明沒動的唇角,心道:回哪兒去呢?

這最後一場進攻,阿爾斯楞的雄鷹盤旋在迦南山的雲層。辛靖殺着殺着,忽然想笑。

他的刀叫天道。

這難道不讓人覺得可笑嗎。

阿爾斯楞是被乞顏部抛棄的狗,守在迦南山,如果他守不住,下一個滅族的就是他紮答蘭部。辛靖已經麻木,大苑三十二部他滅掉了多少自己已經不記得了。

似乎多一個少一個。

也沒什麽不同。

他一路殺出來,見過大苑人的哭嚎和痛苦。大苑甚至禁用“靖”字,他們怕他怕到一路只會跑,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瑟瑟發抖。辛靖的天道沉甸甸,有刀上痛,也有刀下魂。扒開辛靖的衣衫,這具身軀已經千瘡百孔,可都不如他這顆心可怖。

他本不是這樣一個人。

何其殘酷的路。

辛靖猛然擡住阿爾斯楞的長刀,可那刀鋒依然劃過了吉白樾的眉骨。血遮擋了他的眼,吉白樾在混亂中拖着他的強弓,給了阿爾斯楞肚子上一下。

“去後面。”辛靖的刀刃在阿爾斯楞的重壓下細微發抖,他對吉白樾道:“你是弓兵,跑陣前裝什麽狗熊。”

吉白樾爬身就迅速向後撤。

辛靖翻刀還砍在阿爾斯楞的左側,被長刀迅速擋住。阿爾斯楞低喝一聲,猛然就着這個姿勢,推着辛靖向後退。

“我不會讓你過迦南山!”阿爾斯楞咆哮,“辛靖!”

辛靖後卡一步,止住退勢,他笑出聲:“啊,你試試看,試試看啊老獅子!”

戰事集中在這個戰場,北陽軍和大苑,都到了最後的地方。迦南山不言不語,沉默又孤寂。

刀鋒交集,嘶喊沸天。

宛澤的水被浸的通紅,血一直在流,流成潺潺。無數人的肝腸寸斷都在這一場戰争中,唯有切身體會,才明平定無戰事的世道有多令人夢寐。

唯有切身體會。

長刀筆直,穿過胸口的時候非常痛快,一下就足夠了。

天道砍在獅王的肩骨,卻沒能要了他的命。

阿爾斯楞在辛靖耳邊沉聲:“迦南山是大苑的防線,你到這裏了辛靖。你再也過不去了。”

辛靖拔出天道,退後一步,搖晃了一下。風吹他的發,他笑了笑,翻手将天道重插在腳下的土地上。

像是劃下了一條看不見的天塹。

“一步之遙啊。”辛靖終于松開握天道的手,搖晃着又退後一步,看着他這把刀,“我到這裏了。”

阿爾斯楞陡然擡起拳,紅着眼朗聲大喊:“大苑長眷!”

無數大苑兵舉起拳,同聲嘶喊道:“大苑長眷!”

辛靖卻亦然擡起拳,大聲嘶喊:“縱我身死,魂守疆土!”血大塊大塊的濕了铠甲,他啞聲嘶喊:“來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陽辛家子!”

身後殘兵同泣,吉白樾舉起強弓,在無數同胞吼聲中也嘶喊道:“縱我身死,魂守疆土!”

北陽不滅。

辛靖挺挺的後倒下去,躺在污泥血水裏。辛敬的那條發帶也斷在空中,他的發淩亂散下。

斷了就斷了罷。

辛靖有些無奈的想。

反正,都要見了。

春天來了。

回家罷。

北陽燕王長子辛靖,洪興五十四年春,戰死宛澤。

冬時平王凱旋,将北陽辛家獨留一子辛弈接入山陰婆娑城。太子以分接之名分割三十萬北陽軍,三津拆分,再不聞燕王府。

又四年。

婆娑城燒,平王因謀反重罪伏誅婆娑。啞巴辛弈由平定王柏九接入京都,師從大理寺左恺之。

又四年。

大苑重來。

辛弈受封燕王,與乞顏部夾擊阿爾斯楞,救上津,破迦南。登迦南,只一言。

“破迦南者,是我北陽辛家子。”

又三月。

唐王謀反。

皇帝暴斃,太子死于亂軍之中。時燕王辛弈攜北陽軍南下江塘,與平定王柏九分定謀亂。京衛司使蕭禁于鹿懿山下為燕王蓋黃袍,跪地稱皇。

燕王順位登基。

北陽并三津,共稱“靖”。

靖者。

平定江河也。

北陽辛家·終

作者有話要說:

①、②:取自《說文》

③:取自《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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