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番外·終于

雪來了。

這會兒是永樂三年,新帝才登基,太上皇和平定王都沒了影,正是大岚該山河安定,百業蓬興的時候。靖陲如今又稱靖商之地,是原先北陽三津合并後力推百業商路的新稱。

那大苑的商貨一到,騾子一停,自有夥計從店鋪裏出來,拉了好長一聲:“到——咯。”

新年的皮革到了。

這家櫃前的掌櫃有點特別,不比別家的會算賬,那算盤打起來和狗刨似的,一筆賬要算把個時辰。如今一探頭見了一車的皮革,人先抱着算盤在櫃上撞了撞腦袋,又愁又恨道。

“早不到晚不到,偏等我家大爺不在的時候到。”又移着步出去,将那一車的皮革翻檢一二,便道:“挨個入庫,不要急,容我一個一個算。”

那小夥計抄袖站着,也跟着愁道:“那不得算到明年去了,得了吧爺,趕緊差人記個數,留着公子回來再結,保準比你算快那麽幾天。”

單圍了絨脖的掌櫃竟不害臊,反倒得意道:“那是了,留給他算,快的很,全大岚最快了!”

夥計憂心的別開頭,望着這天下的雪,心道就掌櫃這樣,這店還能開多久,得虧有公子啊。

偏他掌櫃還真不把這貨放在心上,轉頭找了張紙,詳詳細細寫上晚上吃什麽用什麽,最後還要在紙頁尾畫個手舞足蹈的小人,在一邊标注上“賀安常”三個字。

晚上雪下的厚了,謝淨生酒飯都備齊了,卻遲遲等不到人回來。他覺着不對,就僅披了件絨衫,出門尋人。

從鋪裏出來,再繞一街,就是商路彙口,也是原北陽軍現靖軍盤查駐守的地方。在這個彙口,往來皆是天下貨物商人。

謝淨生到了門邊上,那上頭吊了一排燈籠照明。他擱底下一站,就立在雪中等着。

上邊牆垛過了個人,抄手抛下來壺熱酒給他。謝淨生接了,開了塞灌了一口,才下咽便皺眉道:“你站的高,看得見人沒?”

“哎呦這大晚上的。”吳煜靠牆邊上瞥他一眼,“你給我望一個看看,連牆頭都望不出去。”

“就你這樣。”謝淨生仰頭喝幹淨酒,又給他扔砸回去,罵道:“有情況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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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煜接住了,呦一聲道:“你小子憋火憋的可以啊,都燒這兒來了。怎麽樣?賀安常今晚要是回不來,你這得憋死啊。”

謝淨生反口道:“這你就不懂了,這裏邊是摻了蜜的。”

吳煜想罵他酸,又自覺是個孤家寡人,再罵也不如人家成雙成對。不禁哼了聲,挂着酒壺就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那昏暗的道上終于見了光。一列馬車平穩的駛過來,在彙口不遠處停了,因需盤查,賀安常就下了車,和旁邊的人繼續說生意。

誰知那門底下一人大張手臂,飛奔着跑來,一邊喊着:“如許許許許許——”一邊撲了過去。

賀安常聽這聲就知道這生意今晚是談不下去了,給人道了聲罪,彎腰在雪地裏抄了把雪。謝淨生正撲過來,就被雪劈頭蓋了個滿臉,他也不擦,就将人抱了,再猛地帶起來就往回走,那手掌從腰到屁股一手摸了個遍。

“毛病。”賀安常拍了他腦門一下,“我要用走的。”

“瘦了一圈,走着我帶你回家去。夜裏吃了沒?這肯定是沒吃了,趕路和追兵似的,我在家裏備好了,回去擦把臉就能直接吃。”絮絮叨叨的謝淨生充耳不聞,只掐着他的腰将人在頰邊蹭了又蹭,興奮又委屈道:“想死了!”

“我前天才走的。”賀安常在他臉頰上輕拍一下,又轉而給他擦抹掉雪水,輕斥道:“你才瘦了一圈!”

“你還沒摸呢。”謝淨生沖牆垛上比劃小拇指的吳煜回了個手指,“今兒到的好晚,再等等我就出去找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賀安常就想揍他,“鋪子又擱下了?回去我看賬本。”

謝淨生抱着人跑起來,一個勁笑,“随便看,這兩天我可精着呢,一分錢沒外掏。”

賀安常語結,在他肩頭呆了又呆,竟是想不出教他算賬的法子。就這麽一呆,人已經回了家。

門一推熱氣直往外撲,謝淨生手掌在賀安常手上搓了搓,那邊還備着熱水,兩人一同淨了手,謝淨生就拉着不放了。

吃個飯就和邊上蹲了只犬似的。

賀安常勉強填了點胃,就擱了筷,推開些椅子,對謝淨生道:“過來。”

“怎麽了?”謝淨生俯身湊過來,“就吃這一點啊?”

賀安常冷眸睨着他,謝淨生撐在椅把手上。兩人這麽對了幾瞬,謝淨生忽然埋頭蹭到賀安常脖頸邊,深深呼出口氣,又低笑道:“你這麽看人,果然我是不行的。”他将賀安常手帶着往下去,微啞了聲:“糟糕了。”

賀安常被他呼氣染紅了眼角,手下微緊,聽他嘶了聲,才側頭回蹭了蹭他頰面,道:“這什麽毛病,我還看不看你了。”

“看呗。”謝淨生偏頭順着他白皙的頸往上吻,“別去那旮旯地了,大老遠的。”又在他唇上狠狠啄一下,啞聲道:“就待這兒,一天兩天壘起來,我真是要命。”

賀安常微抿了下唇,認真道:“那不成,大苑和大岚才結了商,不看緊點怎麽能踏實?”

謝淨生唉聲将人直接從椅子上抱起來,咬耳朵道:“那還沐什麽浴啊,這時候寶貴的不行,得用在正道上。”

賀安常反手抱緊他後背,偏頭也回了他一句什麽。緊接着那桌上的布一抽,人就已經被壓在桌上。謝淨生俯首含了方才出聲的唇,手上一滑。

就更熱了。

這趟之後賀安常還真沒再出去了,就待在鋪子裏,将那算的亂七八糟的賬給整理了,期間沒少用冊子敲亂記賬的人。謝淨生得了閑,也不敢做甩手掌櫃,成日守着他家大爺,裏裏外外扛貨擺架,夥計們都提早休了年假。

這麽幾年,誰還不懂掌櫃那點出息?

眼見年關将至,從南睢來的書信也到了。謝淨生和賀安常收拾了批年貨,就駕了車,從靖陲直往山陰南睢山去。

年年就這樣,元春夜得聚一塊過。

辛弈本是掃雪來的,結果赤赤帶了一群小奶狗跟在他後邊,又擠又刨。他索性停了手,帶着這一群在院裏繞圈踩雪玩。

曲老如今事大都不親自動手了,老人家佝偻了不少,得用拐杖了。他站廊底下看辛弈帶着一群小黑球撒歡,笑眯眯的站了一會兒,那邊屋裏柏九就出來了。

“世子爺還小着呢。”曲老如今有點記不清事,總把已經成了太上皇的辛弈叫世子,還當成他才入府那會。只笑:“這院裏的雪就別掃了,留給世子爺讨個喜。”

“是還小着呢。”柏九溫了眉心,“他就長不大,留着給他玩罷。”

辛弈蹲身給小奶狗們挨個系紅綢,赤赤帶了個大花娟在邊上坐着看。辛弈一擡頭見它黑面紅花就忍不住笑,也不知怎麽地,竟一時停不了了。

後邊來了人彎腰貼手掌在他臉上,他一仰頭,更是酒窩深了深。

“這誰給它系的?”

柏九道:“這眼光不獨特的很。”

辛弈起身,“蕭禁可算是厲害,我想他都有了兒子,應好了些呢。”

“這事可是兒子都救不了他。”柏九也笑了,握了他的手。兩人就站院裏,和着那都紅娟花,将蕭禁數年如一日的眼光笑了個遍。

只說蕭禁正在太和殿陪着辛明坐看年會,不知怎地打了個噴嚏,還一個接一個的停不下來。

晚上院裏燈籠才起,外邊謝淨生兩人就到了。馬車卸了一堆年貨,吃的穿的玩的樣樣不少。

這滿院燈籠都是柏九做的,點亮的時候各有不同,晃在細雪裏很是有味道。院子還是多年前的老院子,葡萄藤雖枯了藤,依然留在老地方。那擱野石上散亂的棋局也還留着,覆了雪竟也能當作一景。

門是推式的,冬日垂了厚帷,裏邊席子泛新,應是才重添的。散亂了些書,最裏邊靠窗的地方置了個小架,上邊只呈了一本毛邊手抄的書。

屋裏熱,謝淨生入屋就給賀安常褪了大氅。

元春夜該吃團圓飯。

但這四人不怎麽講究,正好這趟賀安常備了不少鮮材,便置了火鍋。圍一小案,四人正好成一圈。那小杯的酒一滿,聽遠遠山下起了爆竹煙火聲,就是他們開飯的時候。

飯前碰杯,卻并不是用來喝的,而是轉手傾倒在香爐裏,澆在焚香上。

這是敬兄長規矩。

鍋裏一沸,将那薄薄的羊肉往湯裏一涮,再醬汁一沾,喝着燙酒,落着雪聲,獨獨地年味就出來了。

辛弈和賀安常閑談幾句靖陲商事,柏九倒在一邊不常言。謝淨生正給賀安常涮了肉,隔着鍋裏的熱氣袅阻,他忽然诶了一聲,微微傾了身。

“大人。”他擡手指在自己鬓邊。

柏九掃他一眼,倒了酒,淡聲道:“年紀到了。”

白頭發正常的很。

謝淨生啞然,他本該打趣幾句的,可今兒不知怎麽回事,竟沒說出來。只埋回頭吃了會,不再多言。那邊辛弈像沒聽見,賀安常袖下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謝淨生的指尖。

察覺到他有點落寞的意思。

晚了辛弈去廊下看赤赤,賀安常也去了。屋裏的帷掀了一半散熱氣,謝淨生靠在門邊上捏着酒杯,只看着那兩人在廊下和赤赤的奶狗說話。

柏九跟他隔了一席坐下來,中放了酒盤。

“這是什麽樣子。”柏九半斂眸,“看着像我轉頭就要埋進土裏似的。”

謝淨生摸着鼻尖,笑了笑,也沒笑出愉悅。他道:“大人這才是什麽話。”又道:“這時候……就是眨眼的功夫。雖我不是執着年歲的人,驀然見了,卻也。”不大是滋味。

他年輕再年輕一點的時候就跟着柏九,跟着柏九從山陰到京都,從錦衣衛到廟堂高處,又跟着柏九一并離身歸老。

歸老。

這個詞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時候只是嬉笑自如的托辭,不想眨眼就成了真正的理由。

謝淨生放了酒杯,直身搓了把臉,才笑出聲:“想我謝淨生一生禍害,不想還能全然終老。”又哈哈道:“此生沒虧半分。”

他當日陪賀安常入賀府的時候,可是被賀老太太一路打出去的。這麽幾年下來,每年如不去給老太太打一打,倒還讓人不習慣了。章太炎雖未再見賀安常,去年的年貨卻終究沒再丢出來。他如今沉在這樣安寧的日子,任何事都不求,只想久一點。

再久一點。

“所謂的禍害遺千年,斷不是亂談。”柏九也笑了,他鬓邊細微的白發垂了下來,而那狹眸間的濃麗卻依舊不減。他道:“你如今也是這個年紀,留心自己些。”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

廊下傳了笑聲,辛弈抱了小奶狗,正給賀安常看赤赤的紅娟花。賀安常清冷……謝淨生的賀安常已經不清冷了。

謝淨生動了唇角,生平頭次大膽拍了拍他大人的肩。

“雖有些不甘心。”

他輕嘆。

“卻得說我還守得住。”

守得住這一生才得的安寧。

柏九抿了酒,眼見燈下的辛弈回頭望過來,那酒窩輕淺一旋,就是他的盡頭。

他道:“還早呢。”

爆竹又響在夜裏。

他低聲道:“不過幾年,還有十幾年和幾十年。”

還早呢。

而終于也不過是,

落了黃土,揚手一散。

大家皆在這萬古江山中。

作者有話要說:

被大家喜歡真是太好了,多多少少有點吃驚【笑】原本是在北陽辛家就結束了,但答應了關于主線的番外,看了大家的評論決定再寫一篇關于“終于”的結尾,算是徹底地結束了這本書。

謝謝大家觀閱。

看到留言很開心,希望這一篇能撫慰大家因為哥哥們而觸動的心情。

最後,一月再見。

謝謝。

終于能夠安然的相守。

慰藉失聲痛哭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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