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被發現啦

“放電視機旁邊吧?”

對面的人忽然出聲問他。程聲這才猛然回過神,連應好幾句,恍惚間跟着人把鼓挨牆邊放下。

他們倆前前後後忙活了好幾趟,才終于把程聲那堆沒用玩意兒全搬進家。程聲借着客廳的白熾燈看了這個和他一同搬東西的男孩好幾次,把人家從頭到腳盯了個遍,可惜對面的人卻再也沒像剛剛那樣看過他,只是自顧自地把程聲那些晃得叮咚響的玩意兒擺得規規整整。奶奶家房子本來就不算大,被這些東西一擠,原本還算寬敞的客廳都要變得逼仄。

兩個陌生人把東西整好,在一堆樂器堆裏勉強找了個落腳地方,都有些相對無言。程聲平日裏明明是個能言會道的人,此時不知道為什麽,兩片嘴唇像被訂書機按過似的,掙紮半天也沒擠出一句話。

男孩側頭看看他,覺得這人莫名其妙,率先解釋:“我今天給奶奶修收音機,修完之後太晚了才留我在這住,奶奶已經睡着了,明天早上再跟她說你已經回來了比較好。”

程聲點點頭,後知後覺想起兩個人還不知道對方名字,出聲問他:“你叫?”

“張沉。”

程聲“哦”了一聲,心裏卻在想這是什麽奇怪的名字,哪有父母給孩子起名叫做“沉”的?往哪兒沉?往下沉?雲城這一百八十線小城市,再往下沉真就要沉到地底下去了。

他琢磨的間隙,張沉去把大門合上了,鐵門叮咣響,可他一來一回竟然絲毫沒有好奇程聲的名字,只是認真地把該鎖的地方鎖好,拉了幾下确認沒問題才返回來。

程聲抱着胳膊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估摸着自己不跟他主動講話,他倆大概要冷一晚上,于是挑了個話頭:“你怎麽不問我名字?”

張沉剛把門鎖檢查好,回卧室床上拿了淺藍色的睡衣,出來往程聲肩膀上一搭,回他:“奶奶跟我講過你,我知道。”

他不等程聲反應就又從卧室櫃子裏拿出條新的夏涼被,利落地給他鋪好,電扇調了兩檔,自己拿着另一條薄單子主動去了沙發。

“哎!”

程聲看他真要去沙發睡,在後面用氣聲喊他,怕吵到奶奶,“沙發那兒沒電扇,你不怕熱啊?”

張沉卻說:“沒事。”

“也沒涼席,晚上肯定會熱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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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那沙發特硬,睡一晚上明早起來腰得折了,男的別随便折騰自己腰。”

張沉抱着床薄被單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哪兒都能睡,你不是坐了一天車嗎?趕緊睡去吧。”

這是兩個人第二次視線交錯,張沉看人時總給人一種挑釁的錯覺,程聲被他掃一眼就要打個哆嗦,可這陣哆嗦裏既沒有讨厭也沒有害怕,只有一陣讓人酥麻的電流在他身體裏滋滋作響,程聲找不到任何一個形容詞來定義這種感覺,他只是覺得這人有意思、夠擰巴,相處久了大概和他合得來。

程聲這次恢複了以往那副混樣子,主動過去把他手裏那床單子搶過來,放回自己卧室床上,不容他拒絕,“我這床一米五,倆人湊活一晚上也行,要是明早奶奶起來看到你在沙發上得罵死我,你可別害我。”

被他搶了被單那人沒什麽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張沉想想好像是這麽個理,這次倒也沒推拒,他只不過因故借住一晚,人家主人讓他去哪兒睡他就該去哪兒睡。他把這張不大的床盯了半天,忽然出聲:“那你睡裏面靠牆吧,外面容易掉下去,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走。”

“行,那我等會兒去洗澡,你先睡吧,我盡量小聲點兒。”程聲剛把行李箱攤開,一邊在裏面翻東西一邊朝後面的人說。

張沉無意間朝他行李箱裏瞥了一眼,半箱子外文書、黑白漫畫冊、散得哪裏都是的草稿紙,上面記了些譜、他見都沒見過的零食,還有幾沓厚厚的百元大鈔。

他盯了行李箱裏的東西許久,才輕聲開口提醒他:“等會兒洗澡的時候動靜小點,老人睡眠淺。”

程聲一邊從行李箱整理出自己的洗漱用品一邊回答他:“知道了。”

他收拾東西頗有秋風掃落葉之勢,本來就沒多整齊的行李箱被他翻得似狗啃。一旁的張沉一只胳膊撐着床邊,拿過床頭櫃上的水杯,一只手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皺着眉觀察程聲這架勢。

程聲似乎感受到背後的目光,他一想那一副黑漆漆的眼睛黏在自己身上就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堵在心裏,克制地收斂了手上翻找的動作。

“我去洗澡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程聲翻了十來分鐘才終于把該找的東西找全,抱着身睡衣和一懷洗漱用品朝衛生間走。

張沉瞧瞧他的背影,下意識皺了皺眉——走路吊兒郎當,脖子後面一條細長而突兀的骨頭,上面盤着些莫名其妙的紋身圖案,有畫有字,又是英文又是小狗。這讓他想起鋼廠對面的老橋,經常有些腦子不大對勁的藝術家拎着油漆桶在橋面上亂畫一通,青紅交加,狗屁不似,畫出來也是這種效果。

程聲絲毫不知道後面那人怎麽琢磨他,樂呵呵抱着睡衣和洗漱用品在衛生間落了腳。

老樓本沒有浴室,大家都趁周末一窩蜂湧向大澡堂,但李奶奶年紀大了,一個老人家總往大澡堂跑容易出事,這才給家裏裝了個淋浴頭。

程聲站在淋浴頭下開了水,一閉眼就是剛剛張沉擡頭時無意間看他的那一眼,明明那麽平平無奇的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就在腦子裏紮了根,在他洗澡的十來分鐘裏閃現了幾十次。

程聲不知道這種情緒來自哪裏,他只是很想和這個男孩做朋友。他從來沒見過不調皮搗蛋的男孩,以前他們院裏的小孩總一起爬樹、逃課去游泳、偷鑽煙囪,滿世界糟蹋一圈再挨個被領回去挨打。可張沉似乎沒有這種童年,好像生出來就是個沒什麽表情的大人一樣。

他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狀态,好像和他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這種割裂的體驗讓程聲心悸,他從沒交過大院圈子外的朋友,更沒和這樣打零工的人玩在一起過,但他總有股沒由來的自信感,覺得自己和這小子大有緣分。

程聲濕淋淋地從浴室走出來,身上松松地套着剛剛張沉遞給他那件睡衣,腦袋上搭着條白毛巾,一只手攏着頭發輕輕甩。

他推開卧室門的時候發現張沉還沒睡,正抱着本高中英文課本看,嘴巴小幅度一張一合卻沒發出聲音,看樣子是默記。

張沉身上剛剛還在的白t恤已經沒了,只穿着件黑色的背心,領口松垮,露出截鎖骨和大片胸口,他一只胳膊撐着腦袋,一只胳膊搭在床上,手指跟着背東西的節奏一下下輕敲床板。

程聲站在門口盯了他大半天,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慢吞吞挪進屋,坐到床邊,仔細瞧了瞧張沉的書,主動朝他搭話:“高中英語書?你高中生啊?”

旁邊的人感覺到自己周圍來了個熱氣騰騰的活物,“嗯”了一聲,也沒擡頭。

程聲沒點兒眼力見,見人家背得認真也忍不住想叨擾的心,又絮絮叨叨開口了:“你這樣背不行的,背幾遍過兩天就忘了,我教你正兒八經的學習方法,我高考那會兒差點就拿了狀元,真的,就差一丁點,要不是我作文寫崩了根本就沒那個狀元什麽事。”

張沉把書放下了,擡起頭看向他,“睡覺嗎?我去關燈。”

程聲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長篇大論全被哽在喉嚨,他不甘心地停了嘴,只說了一句“那就睡覺吧”便蹬開拖鞋上了床,挨着床邊爬進靠裏的位置,過程中還不小心被絆了一跤,整個人差點磕在對面窗臺上。

這一摔動靜不小,原本走去關燈的張沉都沒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今天太熱了,差點中暑,現在有點暈。”

啪地一聲,張沉把燈關上,只是“嗯”了一聲,就當做對他剛剛那句話的回答。

這下屋裏黑透了,程聲平躺着,腦袋下墊着塊毛巾,有一下沒一下繼續擦頭發。黑暗裏他感覺到旁邊慢慢來了個人,刻意保持了很遠的距離才躺下。

兩個人并排躺着,明明才一米五的床,中間卻隔出很大一截,誰也挨不着誰。

程聲第一次跟別人睡一張床,睡不着,在黑夜裏瞪着一對眼睛看漆黑的天花板。

對面的老電風扇連續不斷地發出嗡嗡聲,把一陣陣涼風往他倆身上送。程聲敏銳地嗅到他倆身上散發着一股相同沐浴露的味道,想到這裏程聲腦子有些暈,想拍拍旁邊的人,把他叫起來聊天,問問他會不會打撲克,聽不聽搖滾,來沒來過北京,或者繼續教他些考試竅門。

可是不容他想明白,旁邊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很輕,像張沉這個人一樣,總覺得是團氣或是一陣風,不像喜怒哀樂都張揚的年輕人。

程聲小心翼翼爬起來,着了魔一樣俯身想看看旁邊那人的睡相,他屏着呼吸湊近了,窗外的月光正好打在張沉的側臉上。

張沉長得秀氣,生了副狹長眼睛和精致鼻子,他鼻梁骨細長,鼻尖微翹,和一般男人粗糙的高鼻梁不同,程聲盯了這只鼻子好半天,腹诽,這鼻子打個鼻釘才完美。

他自己沒有鼻釘,但耳釘不少,右耳從軟骨到耳垂一共六個,軟骨上四個洞,三個挂鏈子一個金屬釘,耳垂上兩個洞,全打的金屬耳釘。輔導員每每遇到他就要沖他唠叨,大學生儀表要端正,可程聲哪管那些,越是奇特越要往自己身上攬,恨不得把自個兒塗成五顏六色每天招搖過市。

就在程聲一個勁兒想這鼻子該釘哪種釘子好看時,底下的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翻了個身,只留下後背給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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