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親一下
王立跳樓的消息甚至沒登上本地電視臺,只出現在報紙右側一個小角落中,一排粗黑字體的标題——雲城一中狀元之死。沒頭沒尾,只有個冒着屍氣的冷結果。
李奶奶戴着老花鏡,手捋捋剛從報亭買回來的報紙,問一旁的張沉:“王立是你們學校的?”
電視裏正在播新聞,香港回歸舉國歡慶雲雲,張沉往奶奶手中報紙那框瞥了一眼,應了聲:“是,以前見過。”
李奶奶只嘆了口氣就沒再說話。
晚上是張沉做的飯,尖椒肉絲和涼拌海蜇,他洗菜的時候程聲擠進廚房非要給他打下手,自告奮勇翻下案板幫他切辣椒,結果切得形狀詭異,奇醜無比,還因為辣椒沫迸進眼睛裏淌了一臉眼淚。
張沉側頭看他的時候正好看到他拿襯衣袖子揩眼淚,問他:“你怎麽了?”
程聲低着腦袋擦臉,答非所問,“我都沒見過人是怎麽消失的,摔成那樣,倒在地上冒着血,我從來都沒見過那麽多血,不是鮮紅而是發黑的,那時候我以為我也要死了。”
張沉接過他手裏切好的辣椒放一邊,自己去冰箱拿裏脊肉,返回來才問他:“一次也沒見過?”
“小時候見過,但早忘了,而且沒有流那麽多血。”程聲這會兒才把帶着辣椒汁的眼淚揩幹淨,停了一會兒猶豫着問:“你不害怕?”
張沉正拿菜刀熟練地切裏脊肉,稀松平常地說:“怕啊,當然怕。”
不過他只說了這幾個字,連句多餘的解釋都沒有。
沒過一會兒李奶奶就聞着香味尋來了,一開廚房門就看到自個兒孫子靠牆站着,認真地盯着張沉做飯的背影看。
程聲的眼神不知收斂,李奶奶推門進來那一剎那有股直覺般的不自在,好在這股不自在很快消失,李奶奶走進廚房,又是幫忙把鍋裏的米飯盛出來,又是給涼菜倒醬油醋,離開廚房時還順口一打趣:“你看咱們仨像不像一家人?”
誰知道這句打趣竟然沒人接話,隔了半晌,氣氛越來越不對勁,程聲才硬着頭皮開口:“像,特別像。”
晚飯時他們都刻意讓氛圍放松了些,沒人再提最近的新聞,他們三個人圍在一起,一邊夾菜一邊談些飄在空中的事,音樂,話劇電影。
別人的故事再痛苦也比砸在自己眼前的災難輕松,他們明明聊的是些嚴肅文藝作品,通篇死亡災難,但震撼程度遠不及一個躺在自己眼前不斷湧血之人一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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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和奶奶中間因為幾個問題争論不休,要不是年齡隔着幾十歲,這祖孫倆活寶非得打一架定勝負不可。
張沉對他們樂意談的這些東西感興趣得不得了,他在旁邊端着杯冰鎮橘子汽水,一會兒看看拿資歷壓制程聲的李奶奶,一會兒又看看信誓旦旦據理力争的程聲,他覺得自己此刻渾身上下充盈着一種非現實的滿足感,好像在真實世界裏再架起一個虛構世界,真實世界是雲城,虛構世界就是奶奶和程聲。
吃完飯他們仨又吃冰棍又嚼口香糖,等嚼得沒了味道才進行下一項活動。下一項活動就是學吉他,程聲走去客廳角落的樂器堆裏拿吉他,他早在和張沉前兩天回來的路上琢磨好了,在肚裏精挑細選了首英文歌,和弦簡單,容易上手。
程聲已經好幾個月沒碰過吉他,先抱着吉他挨個調遍音,等沒什麽大問題才給張沉介紹,“flyto?the?moon聽過麽?六九年阿波羅11登月時帶去月球的歌。”
張沉既沒說聽過也沒說沒聽過,只說:“你彈吧。”
程聲裝模裝樣“嘁”了一聲,緊接着就罵他:“德行!”
李奶奶在旁邊一聽就要教訓他,往他脊梁骨拍了一巴掌,“怎麽說話呢?你倆不對付就出去打一架,人家小張是不愛搭理你,要不就你這小身板,人能直接給你打回北京你爸院裏去。”
程聲來雲城多久對他奶奶的偏心做派積怨就有多深,不服道:“您怎麽老胳膊肘往外拐?我是您孫子還是他是您孫子?”
李奶奶又拍他一下,“趕緊的,別那麽多話。”
程聲“哼”了一聲就閉嘴了,他老實抱着吉他,在腦子裏過了遍指法,又去想暧昧的歌詞,他有些緊張,隔半晌,等奶奶都覺得奇怪,問他怎麽還不開始,程聲這才深呼吸一來回,掃下第一次弦。
程聲唱歌不錯,至少比他拿不上臺面的吉他技術強,英文幾乎沒有口音,只要不失誤這一套下來唬唬外行人足夠。他抱着吉他,收起平時不正經的樣子,唱得異常認真。這首歌的歌詞實在暧昧,中間夾着好幾句直白的I?love?you,誰都聽得懂什麽意思。程聲唱到這幾句時難以自控,不斷把目光抛向張沉,近乎一種身體本能,他一旦低下頭,還沒幾秒就抓心撓肝想擡頭看看張沉此刻用什麽表情看他。
張沉也在看他,只不過和程聲直勾勾的目光含義不同,他看着程聲難得安靜地彈琴唱歌,歪着頭若有所思。
奶奶在一旁跟着程聲一起小聲哼曲,哼着哼着就去看自家孫子,程聲那時正專注地盯着坐在對面的張沉看,奶奶一邊哼着歌一邊自然地順着他的目光移過去,移到最後發現終點竟然是張沉的臉。
李奶奶愣了一下,又順着這道目光返回去看程聲,這一次隐秘的窺探窺出了大事,她在從小到大都混不吝的孫子眼裏看到一種難以掩飾的癡迷情态。李奶奶在兩人之間看了好幾個來回,這兩道黏膩視線一旦碰撞,周圍空氣瞬時變得黏稠,李奶奶默不作聲地觀察,等看到兩人視線直勾勾拉扯對方那一刻突然打了個哆嗦,扳正身體,噤了聲,再也沒跟着孫子一起哼歌。
程聲彈完後第一個問的不是奶奶的意見,而是先問張沉怎麽樣,張沉說不出什麽太好聽的話,多精彩的表演到他這裏也只能降為“差不多”、“還行”,可他這次竟然破格給程聲這場剛過及格線的表演一個“不錯”的評價。
程聲立馬“喲”了一聲,不知天高地厚地得意道:“你嘴裏能說出不錯來?那我就是藝術家水準。”
“我說歌不錯,不是說你不錯。”
程聲蔫下來,悶悶不樂“哦”了一聲。
他今天身上穿着張沉的襯衣,比他平時的碼數大些,挂在身上顯得松松垮垮,他扯着襯衣邊,一邊扯一邊心裏詛咒:叫你不會說話,看我不把你的衣服扯爛。可他才扯了一半,那邊張沉就已經把自己東西收拾好了,正背着包和奶奶說再見。
奶奶的反應很奇怪,她盯着張沉,從上到下打量,來來回回足有好幾遍,最後才興致不高地說了聲“路上小心”。
程聲奇怪,但沒多想,他看張沉要走,急忙從茶幾上抽出張樂譜,跑去塞進他書包裏,煞有介事,“這是作業,通篇背誦,指法我給你寫了,自己學,下次再手把手教你!”
奶奶憂心忡忡地看着兩個人,好幾次想說點什麽卻臨時剎車,最終一句話也沒憋出來。
送走張沉以後家裏的氣氛瞬間低落下來,程聲被這種詭異的氛圍壓得憋屈,心裏放不下話,主動問奶奶:“您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看着怪不對勁。”
奶奶擺擺手,看着累極了,什麽也沒說便獨自走回自己卧室。
程聲莫名其妙地心慌,他在客廳中央的白熾燈泡下站了很久,身上不斷冒汗。大概過了五分鐘,他忽然拾起自己的錢包和鑰匙,順着張沉離開的方向追出去。
*****
張沉走到一半時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他,他連頭也不用回就知道是程聲。果真還沒一分鐘後面那人便小跑着追上來,攬着他的肩膀喘氣,“我跟你一起溜達着回去吧,等會兒我再自己回來,就當散步消食了。”
這一路上兩人談論的話題變成吉他,他們慢慢走,聊很基礎的事,程聲故意拖得很慢,張沉早就看出他的意圖,但什麽也沒多說。
張沉家單元樓的對面是排樹,他們默契地沒有進門,而是站在樹底下,沒人說話。
樹葉很密,幾縷月光打下來勉強看得到對面人,程聲摸上了張沉的手,他穿着襯衣,程聲就從他手背開始摸,把手鑽進他襯衣袖口,到卡住了,再也摸不上去了,這才罷休。
附近偶爾傳來幾聲蟬鳴,聒噪不說還擾人心緒,程聲的手還鑽在張沉袖子裏,緊緊抓着他小臂,他連手都沒松就先出口一句:“再見。”
張沉也說:“再見。”
結果兩人誰都沒動,周圍的蟬鳴聲更劇烈了,程聲還抓着張沉的胳膊,五感無限擴大,蟬的身體在膨脹,叫聲變尖銳,指頭上皮膚的溫度開始發燙,程聲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胳膊好滑。”
張沉說:“天生的。”
程聲又說:“你鼻子好看,應該打個鼻釘,肯定很酷。”
張沉語氣依舊沒什麽起伏,“那東西沒用。”
程聲繼續漫天瞎謅:“萬一哪天我死了你會不會怕?表現出來的那種怕,比如茶不思飯不想,每天以淚洗面。”
張沉說:“你到底想說什麽?”
程聲好像就等這句話,馬上脫口而出:“我能不能再親你一下?”他這樣說覺得還不夠,繼續給自己添籌加碼,“最近太難過了,我們親一親吧,互相鼓勵一下。”
程聲等了好久對面也沒回音,他半截胳膊還在張沉袖子裏,抓着他的那只手随着等待時間越來越冰。程聲在心裏告訴自己,臉皮是階級敵人,該抛就要拋,該踩就狠踩。他強忍着逐漸漫上來的失落,琢磨着要不然直接強吻他,最不濟被人推開揍一頓。
他這念頭剛冒出來沒兩秒就忽然感覺手腕一痛,緊接着後背就磕到身後的樹上,但一點兒都不疼,有只手墊在他身後。
程聲很快感覺到一股氣流靠近自己,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也沒來得及閉眼,嘴唇就被人輕輕堵上了。
程聲還睜着眼睛,月光從樹葉縫隙裏溜下來,他借這一點微弱的光看清了對面人此刻的樣子,依舊沒什麽表情,但閉着眼,睫毛輕輕地顫。他們離得太近了,額頭抵在一起,鼻尖貼在一起,呼吸交錯,幾乎合成一股。程聲死死盯着對面人這幅樣子,他還沒閉眼,舍不得閉眼,他知道世界上只有自己見過這樣的張沉,想再多看一會兒。
可他們離得實在太近,程聲看着看着竟然看成了對眼,實在煞風景,這才心不甘情不願把眼睛合上,專心感受嘴唇上的溫度。
這是他們第二個吻,不比第一次在衣櫃裏那個吻激烈,這次很溫和,像此時吹在他們身上的風一樣,但心跳得飛快,程聲在這個悶熱的夏日夜晚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愛情這樣缥缈的東西正朝自己襲來,即使他至今仍沒搞明白愛情究竟是什麽。
周圍的空氣開始漸漸升溫,兩個人迫不得已分開了一小會兒,程聲去看張沉,發現他竟然一丁點害羞的神情都沒有,坦然地盯着他看,還若無其事地問:“行了嗎?
顯然不行。喘氣的間隙程聲把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兩個人身高差六七公分,程聲搭着他需要稍微掂踮腳,他把兩只胳膊交叉搭在張沉脖子後,說:“我想要那個,上次那個。”
“哪個?”
程聲拿額頭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明知故問,那個……那個!你能不知道嗎?上次你都快把我嘴巴咬破了!別讓我說出來,丢死人了。”
這話竟然使張沉難得笑了一下,沒回答他,反而問:“你是不是都沒有煩惱?”
程聲馬上不高興了,義正嚴詞反駁:“有,還特別多,你別看我吊兒郎當,但高中過得特辛苦,每天都發愁萬一考不上給老程丢人怎麽辦,從我爺爺到我爸媽都是我校友,要是只有我考不上可就丢人丢到祖宗那裏去了。”
說完他發覺這話似乎有點趾高氣昂,立即識趣轉口,“不說以前的事,現在煩惱也很多!比如我想和你一起走,不去北京也不在雲城,找個沒人的地方,沒有我爸媽也沒有你爸媽,最好是無人荒島,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把家底全搬過去,我們每天就釣魚看書,要麽下海游泳,老了就一起死在海裏,誰也管不着我們。”
程聲就這麽把心裏話全說出來了,真心話比葷話還叫人難為情,說完他這個厚臉皮也覺得害臊,又說:“還有個煩惱,我想要那個,你快點那個我!”
他一個人在這裏演獨角戲,那個來那個去,張沉當然知道是什麽,低下頭湊近他,等挨到嘴唇時,伸出舌頭在上面舔了一下,閉着眼睛問他:“行了嗎?”
這一下讓程聲有了十分勇氣,他馬上把自己貼上去,一邊嚷着“不行”一邊主動去親他。可惜他功力着實一般,自己咋呼着沖上來,結果沒幾下就被人親到腿腳發軟,要靠人抱着才能勉強站直。
周圍蟬鳴聲變得異常尖銳,視線也開始渙散,兩人中間裹着層纏綿的水聲,很快程聲就發覺自己身上不對勁,可當他暈乎乎把腦袋搭在張沉肩膀上喘氣時才察覺到自己渾身血液都在往下沖。
原本還混亂的大腦瞬間清醒,程聲僵硬地靠在張沉懷裏,他猜對面的人一定感覺到了,硬着頭皮把自己身體推離張沉,內心罵自己千句百句沒出息,讪讪說:“我不是變态啊,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我自己控制不了。?”
程聲以為張沉八成會一臉厭惡地推開自己,要不是天生同性戀哪個男的不惡心另一個男的那玩意兒?保不準還要借機跟他劃清界限,竊喜着一腳踹開他這個千年王八粘人精,可他完完全全想錯了,張沉非但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反而比平時更鎮靜,他往下瞥了一眼,說:“去我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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