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街邊一事
急迫承認自己的錯誤讓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了些。程聲知道自己越線了,即使他恨不得踩過所有線直接走進張沉最裏面那層,但顯然這事只存在于他想象裏,張沉把自己守得很緊,随便一點刺激都能讓他豎起刺。
兩個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站在隔壁卧室的争吵聲中,他們給彼此一個緩和機會,等大家都把刺收起來才開始慢慢試探着再次交談。
這次是張沉先開口,他返回卧室拿上自己的包,對程聲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程聲擡頭看了他一眼,“把你要複習的東西也拿上去奶奶家吧,這種環境裏怎麽學習。”
這次張沉沒推拒,回去整理好東西跟他一起下樓。
樓道裏的燈泡還沒修好,下樓過程中程聲一直緊緊攥着張沉的手腕,他倆一旦處于黑暗中幾乎性情大變,平時面照面難以啓齒的話此時都不算事兒,程聲一邊下樓梯一邊說起剛才的事來,“你真會傷人心。”
張沉被他攥着手腕,察覺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點抖,他不大擅長應付這種急需道歉的情景,什麽也沒說,但用另一只手輕輕抓住程聲攥着自己腕子的這只手,把它攥進自己掌心裏。
這是獨屬于張沉的道歉,程聲輕而易舉就被這個動作哄好了,手從他掌心裏掙脫,手指一根根并入他的指縫,變成十指緊扣。
只不過一出黑漆漆的樓道他們就默契地松開手,剛才那些酸澀情緒在照面打下的大太陽面前揮發得無影無蹤,兩個人恢複了原先那副不大對付的朋友關系,默契地不再提張沉家裏的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一邊往鎖摩托的那處走。
程聲現在熟練多了,腳一踩蹬子就躍上摩托,還極自覺地借機摟緊張沉的腰。
三鋼家屬院離設計院不算遠,三四公裏的路程,只是中間大部分是七裏八拐的小道,有的甚至還是土路,白天來來往往人又擠得密,騎摩托過去怎麽也得十來分鐘。
鋼廠最近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們一路騎去,耳朵裏鑽進不少讨論鋼廠的只言片語,兩個拎着熟食店燒雞的女人領着不到自己膝蓋的小孩在路邊讨論,說自己丈夫被買斷工齡了,旁邊那女人又一驚一乍說那是不合法的操作。
程聲靠在張沉後背,努力在路上環視這座小城,把順風經過的路人談話都想聽明白,可他認真聽了一路也沒搞懂這些人在說什麽,只知道幾乎家家戶戶都沒錢,如今收入好像又被用各種合法違法的方式砍了個徹底。
就在他們剛路過順佲街那處正在施工的罐頭廠大樓時,身後忽然一陣人群騷動,原本在他們前面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急匆匆地往後跑。
他們兩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聽到後面有人在大聲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你看看那是不是王萍家兒子?怎麽爬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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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沉原本目不斜視地騎着摩托往設計院趕,但這個熟悉的名字讓他忽然愣了一下,接着猛地剎車。
程聲原本在聽後面那群人議論,壓根沒想到張沉會突然剎車,措手不及間就撞到他後背,不過他沒爬起來,想想張沉這反常舉動的原因,貼着他後背了然地問:“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張沉“嗯”了一聲,一邊往回掉頭一邊說:“學校裏認識的一個人,比我大一屆。”
“那不是今年該上大學了?怎麽跳樓?沒考上?”
“不是,他是我們這邊的狀元。”
程聲“啊”了一聲,擡頭去看罐頭廠的樓頂,但此時已經快到正午時分,毒太陽迎面潑來,他眯着眼睛往上看,努力好半天才瞥見那人兩條曬得發紅的直溜腿。
張沉拐了彎,載着程聲順人潮往前開,前面人越湧越多,他們擠不過,沒轍,這才找地方把摩托停好,兩個人一前一後步行混進人群裏。
張沉原本對生死這事毫無共情能力,電視新聞裏播爛的、每日都要出事死人的新聞,還有新聞裏冷冰冰的數字,他看着從不傷心,數字畫面甚至聲音都痛不到他心裏,每到那時他慣常所做是盯着傷亡統計的白色數字發呆,只是悵然若失。
但這次的主角他太熟悉了,罐頭廠頂上的人是他們破縣城高中裏為數不多的風雲人物之一,比他大一屆,年年拿第一。張沉不愛和人打交道,但學校裏的事向來門兒清,更別說這人是他們學校今年高考唯一一個考去北京的人。學校給他拉了火紅的大橫幅,校門口挂一排,校園裏教學樓也挂一排,甚至學校出來那兩溜馬路上的電線杆子和樹也沒能幸免,生怕人不知道他們學校教育出這麽個争氣寶貝來。
剛剛還空蕩蕩的街道不出幾分鐘就擠滿人,大部分是帶孩子的女人家和出來遛彎買菜的老人,隔不久還有手裏攥着撲克牌的男人從別處趕來看熱鬧。
他們站在半完工的罐頭廠底下,樂樂陶陶,灰敗的建築和他們一邊磕瓜子一邊看熱鬧聊天的神态相互映襯,被毒辣的太陽光一照,像蒙了層金閃閃的濾罩,竟有股說不出的滑稽感。
罐頭廠是雲城最賺錢的廠子之一,原先的老廠才三層樓高,又舊又破,前些年補上去的綠漆掉成坑坑窪窪一片灰白,看着實在礙眼,不氣派。于是今年年初罐頭廠把業務挪到郊區一個不知名廠房裏,城裏這個門面就推倒重建,建的速度倒是快,才半年壘起來的高度就夠一個人爬上去尋死覓活了。
那個被稱作王萍家兒子的小夥兒不知從哪找到地方偷偷攀上去,有人發現時他已經站在罐頭廠灰突突的樓頂上,正拿腳尖在樓頂外圍試探。
此刻的他在最頂層站着,站在幾近正午的大好陽光中,一只手哆嗦地扶着滿是施工餘塵的牆壁,一只手撫着自己的胸口,什麽也沒說,直接一只腳往前邁了一步。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立刻引起底下一陣人擠人的轟鳴,不斷有嘈雜的聲音從人群中往上竄,仔細一聽,底下的人斷斷續續在朝上喊:“有事兒好好說,跳什麽樓!”
還有人喊:“趕緊下來,你爸媽知道了得打死你!”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往上勸的時候,挨着左邊的人群裏冒出一陣驚呼,一個胖墩墩穿白polo衫戴眼鏡的禿頂忽然冒頭,他不知從哪拿出個白塑料喇叭,在一衆人中劈開條大道,等撥開人群在最前方站定,才正義凜然地朝上喊:“王立!你有什麽想不開非要跳樓?群衆有難題趙主任百分百掏心掏肺幫忙!”
趙主任威嚴在,原本邁出一步的王立竟然哆嗦着開口了,可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小,樓頂和地面又有一大段距離,底下的人一個字也沒聽清。
趙主任見勸說有戲,馬上舉着喇叭中氣十足地大喊:“你再說一遍!底下聽不清!有什麽困難大夥都會幫你的!”
誰知這一喊竟然把王立的自尊心喊塌了,他沒膽量再重複一遍,開始止不住顫抖地用胳膊抹臉,看樣子是在擦眼淚。
張沉和程聲站在離趙主任不遠的地方,張沉仰着頭,把王立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周圍原本嘈雜的人聲在一瞬間消失,他看着那只瘦棱棱抹眼淚的胳膊,想到他們在學校僅有的幾次照面,是王立聽說競賽能保送和加分這件事,把學校裏各年級的尖子生聚集起來,鼓動大家盡全力說服老師組織尖子生參加競賽。
這件事當然沒結果,他們學校一個能分的名額都沒有。
王立不再開口,底下閑來無事的八卦通卻沒閑着,有人交頭接耳,張沉和程聲在原地站着,耳朵裏不斷傳來周圍人議論的聲音。
“是他爸賭博把學費輸光啦,我老婆前兩天還跟我說這事呢,賒了一屁股帳,哪兒還有學費,聽說現在他媽在做那個,一次十塊。”最後一句話引起周圍一片嘩然,很快隔壁又有人參與讨論:“至于嗎,這麽點事就要死要活,不上學還能幹別的,聽說廣東那邊招工招得多,前些天我侄子和他一夥同學說去那邊打拼打拼。”
趙主任也把這些話聽了個全,再次仰起手裏的喇叭,沖上面扯着嗓子喊:“王立!趙主任已經了解到你的情況了!咱們雲城不會不管你的,大夥兒一人一塊錢籌起來也能把你供上!”說到這,趙主任開始環顧四周,仰着下巴沖底下大家夥兒示意:“大家說是吧?”
底下人面面相觑,隔了大半天才瀝瀝拉拉尿不盡似的憋出句:“是……”
底下自我感動得好不熱鬧,樓頂的王立反而更激動,他像被戳了脊梁骨,精神異常激動,不斷往臉上抹淚的胳膊抽搐似的抖起來。
這幅場景讓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剛剛差點飄飄然的趙主任忽然噤聲,一只手舉着喇叭不知該繼續說還是不該。
就在他舉棋不定時,手裏的喇叭忽然被旁邊冒出來的一個人一把奪過去,他一轉頭,發現搶他喇叭的竟然是個秀氣小夥子,一臉要拯救蒼生的大義凜然。
程聲從禿頂手裏一把搶過塑料喇叭,他沒多想,只覺得這趙主任說半天也說不到點子上,文化素質和動員能力皆堪憂,他又細細思考,發現自己十有八九是這圈人裏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位,于是一身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昂着頭,沖喇叭清清嗓子,開始他慷慨激昂的演說。
“王立!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人,你想想你們高中有幾百號人,你是第一,那是難得的幾百分之一的優秀!剛剛大家也說了,學費沒了大家夥就籌錢供你去,社會不可能讓優秀的人不到應到的位置!”
程聲喊的聲音太大,臨近末尾竟然有點劈嗓子,但他及時收住,按着印象裏老程常教訓他的說辭套路,繼續朝上喊:“北京有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雲雲高校,哪個都是你的踏板!你往上一踩,從此以後平步青雲,錢這種身外之物和家庭矛盾都是屁!都是屁——”
他最後一聲激憤的“屁”字還沒喊出來,罐頭廠頂的王立忽然往前躍了一大步,這一大步踩在空氣中,他的身體輕盈地飛起來,像根輕飄飄的羽毛,世界一切紛争都與他無關,可很快他的身體就變得如同千斤重,幾乎一瞬間,他就像塊巨石轟地墜地。
所有人都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大步。
程聲的喇叭還拿在手裏,最後一聲激動的演說字眼還卡在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他難以控制自己身體随之而來的生理反應,瞳孔因為驚吓放大,呼吸在本就燥熱的夏天變得幾乎如同哮喘似的急促。
他眼睜睜目睹一個生命從起跳到墜落,前後不到半分鐘,一口氣便徹底消失于這世間了。
靜止幾秒後,周圍人轟然爆發出一陣“真的跳了”的驚呼,熙熙攘攘的人群開始躁動,那個劈路而來的禿瓢也傻了眼,滿臉驚恐地掏出口袋裏老版諾基亞,哆嗦着給醫院打電話。
救護車很快就趕來了,原本熙攘的人群一哄而散,程聲在人流中被擠得搖搖晃晃,他還沒有緩過來,他還覺得自己有點兒中暑,就快要暈倒之際腰上忽然出現一雙手。
張沉扶住他,只是輕輕說了聲“走吧”就扶着他一起走向剛剛順手停在路邊的摩托。
他沒有對這場悲劇發表任何感想,但不代表程聲不想問,程聲有些暈眩,但還是忍着不适跟他跨上摩托後座,沒什麽安全感地緊緊摟住前面人的腰。
沒一會兒,引擎發動的聲音傳來,他們開得飛快,熱風不斷打在兩人身上,程聲還是沒能忍住心裏的那個問題,他靠在張沉背後問他:“為什麽?”
這句空蕩蕩的“為什麽”飄在空氣中,毫無落點,但張沉卻理解了,接住了。他專注看前面的路,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我們這種人自尊心太強是災難。”
“放屁!”
程聲對這句話反應很大,箍着張沉腰的雙手又收緊許多,腦袋還在他背後不斷蹭,一邊蹭一邊說:“我現在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什麽?”
“明白這座城市了。”
張沉不細究他說的究竟是什麽,只“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可程聲想說得似乎很多,隔了沒一會兒他又開口了:“你想學樂器嗎?我教你彈吉他,我彈得不好,但基本知識都知道。”
他說完怕不足以讓張沉動心,又擺出奶奶來:“奶奶年輕的時候在歌舞團工作過,唱歌很好聽,她可以給我們唱歌,如果你願意學的話我們下個月就能在街口演出,吉他很簡單。”
半晌,前面的人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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