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有點分歧
第二天張沉醒得很早,卧室窗臺只溢進來一點光亮時他就睜開眼。張沉身體裏好像有個精确的生物鐘,無論開學放假,一到早六點自動睜眼,可他今天醒來意識到自己懷裏還躺着一個人,竟然沒去洗漱收拾,而是出蚊帳拉窗簾,胳膊一揮把礙人眼的陽光全遮上。等卧室裏重新恢複黑沉沉,他才滿意地爬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天徹底大亮,李小芸洗漱好去廚房做早餐,最普通的黑米粥,淘完米下了鍋,等煮粥的鍋咕嘟咕嘟燒開了又忙活着給倆孩子蒸雞蛋羹。李小芸把蒸好的兩碗雞蛋羹拿勺劃拉開,倒上醬油醋和香油,再撒上點蔥花,完工。
煮粥期間她去卧室敲了敲門,平日裏張沉比她起得還早,可今天裏面倆人都睡得死,李小芸敲了很多下才聽到裏面張沉啞啞的聲音,說他和程聲馬上就出去。
這陣動靜把程聲也吵醒了,他一睜眼別的沒看到就看到張沉的喉結,原來他自己睡覺不老實,晚上睡着睡着就趴人家胸口上去了,張沉把他推到旁邊一次他就纏上去一次,堅韌不摧,此毅力用到練鼓寫歌上明年一定可以成功簽上唱片公司發專輯。
眼前的喉結消失了,張沉下地先把吹了整晚的電扇關好,把蚊帳收了,又去窗戶那邊兒開窗透氣。夏天清晨只有六七八點尚存一絲涼風,過了九點整個城市就開始變燙,張沉一個人趴在窗臺,一邊看下面陣陣飛過的自行車和街邊賣早餐的小販,一邊吹着涼風想事。他吹了很久,見後面人還沒動靜才轉過頭催他:“趕緊洗漱,我媽叫咱們吃早飯。”
程聲剛睡醒,沒來得及生出不好意思,倒是一股不真切感郁結胸口,他瞧了瞧這十平米小卧室,又瞧了瞧自己躺的這處墊子,和它外圍兩塊五毛的白蚊帳,只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投了一遍胎,夢裏被閻王爺一腳踹下去,醒來就換了個人家。
他在原地沒動,努力回憶昨晚。昨晚喝完汽水後倆人并排躺着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大部分都是程聲侃侃而談,張沉很少說話。程聲給他講***廣場,講北京電車,講他爹老程幾屋國內國外的書,講他們學校和上課時碰到的有意思的教授,張沉在旁邊聽着,只是偶爾應幾聲,從不發表任何意見。
末了程聲問他:“你想學什麽?”
張沉說:“随便吧,不太了解。”
于是程聲就自告奮勇給他出主意,“不然你跟着我學計算機得了,連專業書都不用買,直接用我的。不然生物也行?國家大力支持生物工程呢,以後就業大概很吃香。”
說到專業這碼事程聲好像想起什麽,興致瞬間低下來,有些苦惱地說:“我畢業以後十有八九要出國念碩士,現在已經在準備這事了,你以後打算出國嗎?”
張沉看了眼程聲,反問他:“我連雲城都沒出過,你看我像能出國的人嗎?”
程聲覺得這東西壓根兒不算問題,“成績好可以公派留學,不花錢,真的。而且幾乎所有學校都設五花八門的獎學金,再不濟,沒搶到公派的名額,靠着獎學金和兼職也能養活自己。”
張沉當然不知道出國有多少種他想不到的途徑,但是聽程聲這麽一說,心裏又被點着把火,他這種人真能出國念書麽?他從前想都不敢想,只覺得別随他爸去當工人、能盡快出了這被廠房煤礦填滿的雲城已算他人生大幸。
張沉是真的心動,明顯得連程聲也看得出來,他一直盯着張沉的臉看,看他原本垂下的眼睫毛明顯抖動了一下,然後不可思議地回看程聲一眼又低下頭思考。
程聲馬上趁熱打鐵,“所以上大學這事是開端,你只要明年好好考,以後都不是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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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記憶就到這裏,再多的事情程聲已經記不起來,後面他們好像抱在一起睡着了,夏天明明那麽熱,身上冒汗速度比電扇第三檔送來的風還快,但程聲不嫌熱似的非要粘着張沉,張沉開始還推他兩下,說熱,後來見這人壓根甩不開也就随他去了。
張沉依然趴在窗臺,看着樓下來來往往過路人想了很久,想昨晚程聲說的出國計劃,想滿是藍眼睛白皮膚外國人的街頭,想自己從未坐過的飛機,飛機一出現他就不可避免聯想到課本裏出現過的非洲大草原和挨着赤道的熱帶雨林,飛機載着他穿過一道道實際并不存在的經緯線,越過廣袤無邊的深綠叢林、波光粼粼的海洋、擦着成片不知名的鳥類和海底巨獸飛過,帶他去一個處處美好的新地方。
張沉把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在風裏又待了快十分鐘,等身上熱氣在風中全消散才回頭,這一回頭把他的所有想象打得稀碎,目光所及只一個陳舊的十平米小房間。
張沉走回墊子旁,把還賴在原地的程聲拉起來。程聲被他拉得一踉跄,迷迷糊糊下地,和張沉一起把打地鋪的床墊收拾好走去衛生間,等洗臉的涼水澆到臉上程聲才感覺腦子清醒了些。
他倆洗漱完一起去了客廳,李小芸早就把粥和雞蛋羹端上桌,一見倆人出來就笑:“昨天睡得那麽香?張沉你可從來沒睡到這個點兒才起來過。”
程聲看起來比張沉和李小芸更親,先接話:“我倆昨晚聊未來發展呢,一聊就停不下來,差點兒聊到天亮。”
李小芸不相信,看看他兒子,對程聲說:“張沉能跟人聊天聊到半夜?他媽媽都沒這個待遇。”
程聲不好意思地撓頭,“其實都是我在說,他就聽着,偶爾接我幾句話。”
李小芸看樣子很喜歡程聲,見他倆挨着桌子坐下來便一直逮着程聲天南海北地聊。程聲懂得多又話痨,還是稀缺的名牌大學生,自然讨家長喜歡,從小到大老程逼他看的書到這節骨眼全變成一茬茬新奇話題,唬起人來一愣愣。李小芸顯然被唬住了,拍拍自己兒子的肩膀,啧啧感嘆:“還是得上大學,你看人家小程的談吐和知識面,跟咱們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你好好跟人家學着些。”
張沉瞥了眼對面小心翼翼對着雞蛋羹吹氣的程聲,“嗯”了一聲。
聊到一半時張沉走去廚房拿白糖罐和新勺子,先給李小芸加一勺,給自己加兩勺,又問程聲要不要加糖。程聲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反倒是看張沉給自己粥裏加的兩大勺白糖咋舌:“看不出來你喜歡吃這麽甜的。”
李小芸正拌粥,一聽程聲的話就笑:“他看不出來的地方可多了,什麽甜喜歡吃什麽,總是胃疼還吃冰棍喝冰汽水,家裏進兩箱汽水他一個人能喝一箱,我和他爸只能搶剩下的。”
程聲想起昨晚張沉說自己不喝冰的,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剛準備問什麽事,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到大門鑰匙入鎖的聲音,緊接着進來個滿面疲倦的中年男人。
程聲好奇地往大門那邊瞅了一眼,回憶起這是他回北京前兩天來找張沉時碰到的張沉爸爸。
這讓程聲有點兒拘謹,粥還沒喝就先站起來喊了聲“叔叔好”。張立成看起來疲憊到極點,難得沒露出從前那副谄媚樣,只是虛虛地說了句“小程來了”就搖搖晃晃走進卧室,一頭栽倒在床上,但一只胳膊還堅挺地指着客廳李小芸的位置,語氣差勁,“李小芸你給我進來。”
李小芸放下手裏的碗站起來,朝桌子前兩個孩子擺擺手,小聲說:“我去看看,你們不用管他,好好吃飯。”然後就走去卧室,把門鎖上,這一鎖就直接鎖到兩個人離開張沉家。
卧室裏不斷傳來吵架聲,先是男人的聲音:“人家老婆找到麻将館,當着一幫工友的面讓我管好自己老婆,老子從來沒丢人成這樣子過!”接着是一陣丁零咣铛的拉扯聲,裏面的男人又是難聽地罵:“看你那臉婊子樣,這也露那也露,好家夥,你看看全雲城有幾個女人家像你這樣?快四十的人了,露脖子和腿給誰看?”
馬上就是女人急切的喝止聲:“外面有倆孩子在,你說這些丢不丢人?”
程聲幾乎是坐立難安地在不斷溢進來的滿耳髒話中吃完早飯,猶豫半天才開口:“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萬一出事怎麽辦?”
張沉那時剛把碗筷一股腦放進洗碗池,回頭看了一眼程聲,說:“不用,他倆十幾年都這樣過來了,從來沒出過大事。”
程聲還是不放心,聽着裏面罵人的話心裏不舒服,往那邊探頭探腦,去拉張沉的袖子,“哎你去看看吧,那是你爸媽!”
他本是好心,沒想到原本專心洗碗的張沉忽然停下洗碗的動作,皺着眉撥開他的手,态度冷下來,“少管別人家務事行嗎?”
程聲愣了一下,下意識把手松開,小聲說:“得,我又犯賤了。”
那邊的張沉打開水龍頭,把碗裏的洗潔精泡沫一一沖幹淨,碗已經洗幹淨了,但水流一直沒停下來,很久之後張沉才合上水龍頭,嘆了口氣,說:“對不起。”
程聲不知道自己怎麽變成這樣子,要擱以前有人這麽跟他說話,他要麽抄東西跟人痛痛快快幹一架,要麽就當聽了個響屁,全不往心裏去,可今天這種話從張沉口中出來偏偏叫他酸得發疼,他沒法不在意,隔了半晌才妥協:“算了,是我犯賤,不知道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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