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離家出走2

第二天只下了毛毛細雨,他們在賓館旁邊買了兩把黑傘,先去最近的公安局報案。張沉表現得極冷靜,值班警察問什麽他就有條不紊地答,邏輯清晰,連磕巴都不帶打。黑眼鏡記者在中間驚訝地看了他好幾次,等兩個人邁出公安局才朝張沉啧了一聲:“看着還挺像那麽回事,今天不怕了?”

張沉瞥他一眼:“怕有什麽用?”

黑眼鏡記者看他這模樣就笑:“你最好真的別怕,等會兒去礦場那兒随機應變,昨天教你怎麽使攝像機和錄音筆記得吧?我要被人圍攻就把東西扔給你,你給我拍清楚點。”

張沉接過記者遞來的攝像機擺弄,把上面的按鈕挨個看了一遍,信誓旦旦跟他保證:“早記住了。”

礦場的警戒線還圍着,但昨日一窩蜂來找人的家屬已經沒了,中央只有一個老板模樣的人在和另一個人交談。

他們挨着欄杆走,記者眼觀四方,騰出一只手拍拍張沉胳膊,小聲提醒他:“那邊那個黑短袖是礦場老板,等會兒主要拍他錄他。他從之前老板手裏買了開采證,非法的,還他媽得瑟呢,沒他幾天潇灑日子了。”

巨大的黑傘邊遮住了張沉大部分視線,等他走近才看清礦場裏交談的那些人的模樣。

一個男人哈巴狗似的給老板模樣的人點煙。灰白煙霧從他一張一合的嘴裏冒出再轉進雨裏,張沉看清了這個人的面貌,猛地停住腳步。

老板模樣的人長着一張張沉熟悉的臉——是那天墨鏡女人手裏那沓照片裏的男人。

這邊看到有人過來了,幾個礦場保安馬上過來趕人,他們對記者探尋的目光敏銳得出奇,剛等張寧從包裏掏出攝像機就一溜跑過來,嘴裏喊着:“不準拍!趕緊回家,別妨礙公務!”

就在這個間隙,張沉聽到不遠處兩人間幾句若有若無的對話。

“那臭婊子狡猾得不得了,我給她送了一大堆禮物,硬是裝傻充愣不跟我睡,這個年紀還裝什麽,真他媽賠本買賣。”

對面點煙的人笑:“你也是,一把歲數栽一女人身上,聽說嫂子追過來了,怎麽辦?”

“操,你可別提了!”男人吸了口煙,“她跑到人家院裏鬧去了,昨晚回來還敢蹬鼻子上臉質問我,我給她腿打斷了,叫她出去給老子丢人現眼。”

話題開了,男人忽然換上副嫌惡的表情,一遍抽煙一邊講獵奇事似的講起來:“對了,那婆娘跟我咋呼,信誓旦旦說親眼看到李小芸她兒子和另一個男孩親嘴,真他媽就一家奇葩,晦氣死了。”

旁邊那人吸一口煙,咂舌:“都這樣了她老公還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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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個屁!李小芸也是倒了八輩子黴!”男人沖地下呸了一口:“她老公也嫖,上次聽他牌友說他嫖完沒給錢,鬧到家裏去,最後還是她兒子拿錢出來把那女的打發走。”

雨天的礦場一片狼藉,沒來得及清理的碎石塊壘得像山,地上成片黑漆漆的煤塊石頭,還有一排排泛着銀光的鋼棍摞着。

張沉腦子嗡嗡響,他不動了,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根鋼棍。

記者還在和追來趕人的保安周旋,幾個人去搶他的攝像機,他們又罵又喊糾纏着,混亂中沒人注意張沉在做什麽。

張沉拎着手裏的鋼棍颠了颠,把黑傘扔在地上,只身淋着雨,從背後緩緩靠近那個老板模樣的人。

他聽到耳邊不斷傳來劇烈的嗡嗡聲,以前他也聽到過,每到他張立成和李小芸吵架時,亦或聽到院裏人罵李小芸時,這陣嗡嗡聲就出現,像千百群腳上帶勾子的小飛蟲似的,不斷往他耳朵裏鑽。

前面的男人好像發覺身後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剛剛給他點煙的人正巧也往旁邊瞥了一眼,瞧見張沉手裏的鋼棍,瞪着眼睛說了句:“你幹什麽……”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張沉就揚起拿鋼棍的胳膊,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嘭”地一聲砸在男人身上。

那男人嘴裏叼着煙,剛要開口的嘴張到一半,就被措手不及的一棍砸得跪倒在地上。

鳥叫聲也沒了,黑煙還像浪一樣不斷呼嘯着往外湧。郊區礦場裏響起一記鋼棍和骨頭迸裂的巨響。

周圍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第二記鋼棍聲又接着響起。

張沉握着鋼棍,就像握着救命稻草,他一共砸了三下,每次都用盡全力,他猜那男人的肋骨被他砸斷了,沒準心髒脾髒也被砸裂了。但張沉不後悔,他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依然會毅然決然砸下去。

他太需要發洩,如果今天他沒砸得酣暢淋漓,那麽倒在地上冒血的就是他自己。

所有人都吓得傻愣在原地,剛剛還糾纏作一團的人全停了動作,朝發出巨響的那處望去。

記者反應快,只短暫愣了一下就丢掉傘,飛奔過去抓上張沉的胳膊,強硬地拉着他往礦場外跑。

後面那些人終于回過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們望望往外跑的兩個人,又望望倒在原地一臉猙獰的老板,遲疑半晌,最終還是跑去老板身邊,打電話的打電話,撐傘的撐傘,所有人都手忙腳亂。

張沉和記者跑在毛毛細雨中,他手裏還拎着帶血的鋼棍,記者手裏提着黑色攝像機,他們倆奔跑在雨中,就像一對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張沉跑着,他的右臉頰還印着剛剛沾上的幾滴血,掌心還有已經結痂的血印子,但已經不疼了。世界霎時清淨,他腦子裏渺渺黑煙變得透明,嗡嗡聲不見,總聞到的煤灰霧霾味兒也消失得幹淨,張沉渾身上下只有輕飄飄,像徹底融化在這飄風雨中。

細雨佛過他額前的頭發,他跑着,想,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做人了,人好複雜,身上每根血管裏的血都有別人的印記。如果可以,他希望做大自然中最普通的一飄雨,無腿腳也無軀幹,只那麽輕盈一抹,跟着風走,死生由命。

張沉這樣想,忽然笑了一下。這一下使他情緒閥門徹底打開,張沉再也忍不住了,邊跑邊笑,他從未笑得這麽開心過。

記者拉着他,在雨中氣喘籲籲,他側頭看了一眼正在笑的張沉,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砸人幹什麽?

張沉還在笑,随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想砸就砸了,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記者“操”了一聲,後悔道:“早知道不領你回來了,誰知道是個小瘋子。”

他們跑了快二十分鐘,後面的人也沒追上來,記者這才放心地停下腳步,拉着張沉在一間雜貨店門前停下來。

雜貨店老板正在看報紙,瞥了眼這兩個奇怪的人,放下報紙,問他們要什麽。

“一包煙,右邊第二排那個,還有兩瓶冰水。”

記者遞錢接煙,轉身靠在雜貨店的水泥牆上,拆開煙,自己先點上一根,再瞥一眼張沉,問他:“十七歲已經開始抽了吧?”

張沉點點頭,接過記者遞過來的那根煙,熟練點上。

記者一看他這套熟練動作,啧了兩聲,“還是個老手,這架勢比我還熟。”

他們兩個靠在雜貨店的房檐下吞雲吐霧,張沉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直樂。

記者抽兩口看他一下,看久了終于忍不住道:“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一個人樂什麽呢?”

張沉收了笑,認真說:“好痛快,從來沒這麽痛快過。”

記者不懂他,搖搖頭,“還痛快?你朋友人沒了!我忙活半天屁也沒拍到!我可不能留你了,留你一晚上淨給我找麻煩事,這幾天我還得守在這兒等進展。”

“我一會兒就回家。”張沉叼着煙,吸了一口,白霧拂過他的鼻尖和眼睫,他好像忽然釋然,把還剩大半根的煙碾滅,說:“我朋友的事,如果你幫不了也沒關系。我守着公安局這邊,實在沒辦法就等過年他家裏人回來。”

記者仰着頭,望向瀝瀝拉拉下雨的天,灰蒙蒙的,看不到雲。他仰着頭一直看,很久之後才說:“我盡量幫,我盡量。”

臨走前記者給了張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串手機號。記者似乎想把他的事撇幹淨,但又忍不住操心這個擰巴的十七歲男孩,最後只是拍拍他肩膀,明明才二十四五的人說出話來竟有些語重心長:“礦場那些人要找你麻煩的話可以找我,我能幫就幫。”

張沉轉過身和他擺手再見,絲毫不為自己擔心:“操心你的工作吧,我可不怕他們。”

記者還在抽那根未完的煙,同樣和他擺手再見,留給他一句插科打诨,“嘴還挺硬,可別把自己玩沒了!”

張沉笑了一下,轉身跑進雨中。

記者看着他的背影,在雨中忽然朝他喊:“這個案子跟完我就回北京了,你要來首都上大學我帶你吃香喝辣!”

又是首都,所有令他羨慕的人都在首都。張沉挎着書包,背對他大聲喊了一聲“好”。

雨跟着風跑,張沉跟着雨跑。但他跑着跑着就不笑了,嘴角緩緩耷拉下來,又恢複從前那副總是不大高興的樣子。

雨越下越小,天快要晴了,是快要晴了嗎?張沉背着黑色書包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處街邊小攤和工廠上方冒出的灰煙中。記者仍靠在雜貨店屋檐下的牆邊,看着慢慢在雨中消失的背影,沒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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