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離家出走1

張沉始終對這個世界懷有巨大的不信任和鈍鈍的憤恨,從卧室翻出去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叛逃方式。

張沉在向外跑時感受到耳膜傳來陣隐隐刺痛,仿若遠處什麽東西跟随風刺進來。他沒在意,也沒目的地,只是這樣在大街游蕩。

難受的時候張沉喜歡觀察人,書裏講人千姿百态,可他搜遍自己的生活,卻發現人只分為兩種——雲城人和程聲。

他自己當然也是雲城人,但在此之前張沉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該為普通生活操勞,即使是當年那個從北京來的滿口主義的語文老師,也要為千八百塊的工資發愁。可程聲的狂妄自大刺穿了他,張沉無法不去接受世界上真正存在只憑喜好做事、甚至樂于在生活中逆行的人。

他挎着書包在街上走,眼睛對準寥寥無幾的過路人,仔細觀察他們,發現他們竟然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走起路來都如出一轍的腳步虛浮。

天上開始下雨,很小,甚至沒人打傘。張沉走在雨裏,在囊腫一樣的城市裏緩行,他看着這些一模一樣的人,迫不及待地想做壞事,想把包裏所有錢都花光。

張沉走過一家小賣鋪,小賣鋪老板正端着碗吃午飯,他面前有個彩色電視機,但他不看電視,而是和旁邊的老婆絮絮叨叨,“上午郊區那兒有個礦塌下來了,不知道死人沒有。”

張沉腦中猛然晃過一個人影,他停下腳步,扭頭走近小賣部窗臺,問裏面正在吃飯的老板要了瓶冰鎮橘子汽水。

老板馬上撂下碗奔過來,從冷藏櫃裏拿出一瓶遞給他。張沉交了押金,靠在小賣部的窗柩邊喝汽水,期間他不經意問老板:“哪個礦塌了?”

“東邊不就一個礦麽?”老板瞥他一眼,問:“建軍你認得麽?原來建軍承包的那個礦,後來賣給一個南方人,就那個礦今早塌了。我早上去前面東郊進貨,聽到轟隆一聲,耳朵和一箱汽水差點給震碎!”

張沉的手劇烈抖動了一下,把瓶子撂在小賣鋪窗臺上拔腿就跑。

那老板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一大跳,等回過神,在後面焦急地喊:“你的押金!你的押金!”

張沉轉身回來接過押金,急匆匆往大路上跑,他這時候顧不得錢不錢,暑假以來頭一次招了輛出租車,一邁上去就朝師傅說:“東邊那個郊區,在平安礦場前面停。”

出租車司機是老油條,耳管八方,從後視鏡瞥了眼張沉,問他:“現在去那兒?現在那兒可全是警察和搜救隊。”

車啓動了,張沉不答話。

司機并不介意他的漠視,又問:“親戚朋友在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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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沉擡了一下頭,視線在正前方的後視鏡裏和司機對撞,陌生的探究視線讓他不舒服,他掐着自己掌心的血痂,“朋友在那兒工作。”

這下車裏徹底歸于緘默,他倆不約而同閉了嘴,誰也沒再多說一句。

雨漸大,司機把他扔在離礦場還有好幾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願再往前走,張沉只好付錢下車,一個人慢慢步行朝礦場靠近。

礦場周圍拉了警戒線,一架架泥濘的人被從地底下運出來,張沉往前走一步就多看到一具屍體。周圍充斥男女老少的哀嚎哭訴,大概是家屬,張沉第一次見這麽多警力,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喊着“不要打擾搜救”把人群往外推。

他們之中有個約莫二十五六的眼鏡記者,在雨中舉着臺黑色攝像機,神情激動,扯着嗓邊拍邊喊:“現在我所在的位置是雲城東郊的平安煤礦,今早六時二十五分這裏發生了一起坍塌事故。”他跑着,把手中的黑色攝像機轉移到另一邊一排排淌着煤灰水和黑泥的屍體上,繼續道:“目前已有十五人死亡,事故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之中……”

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個保安模樣的人沖上來,一把打掉他的攝像機,罵道:“不準拍!滾!”

黑眼鏡記者摔在地上,在地上翻了一圈,正巧翻到張沉面前,他緊摟着懷裏的攝像機,身上澆得通濕,一身狼狽。

張沉看眼前記者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恍惚間想到什麽人,下意識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黑眼鏡記者的眼鏡框上滾了層泥,他不大講究,被張沉拉起來以後随便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幾下就重新戴上。

他朝張沉說了聲“謝謝”,擡頭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夥子,有些驚訝,又問:“你是家屬還是?”

張沉把那會兒回答出租車司機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朋友在這裏上班,我得找他。”說完就撥開記者的手,想獨自沖進裏面找人。

“哎!你等等!”記者見他想往堆屍體警戒線那兒跑,趕忙攔住他,“你過不去的,等死的傷的全統計好,家裏人親自去才讓認。”

張沉停了腳步,蹙着眉,回頭說:“他爸媽和姐姐都去深圳打工了,家裏就他一個人在。”

“那得等警察通知他爸媽回來,朋友來認領肯定不成。”記者把額前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掀後去,在他身後又道:“你在外面看看有沒有你朋友,沒有明天去公安局報案。”

張沉掃着離他一道警戒線裏的排排屍體,那些人剛從礦底擡出來,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有的幸運,還有完屍,有的只剩下幾條碎胳膊碎腿,或者不知軀幹的哪部分。他們身上臉上都黏着一層黑泥混血水,天上的雨水都澆不散。

張沉從這些屍體的頭部一個個看去,每個都模糊不清,他再去看這些屍體的胳膊腿腳,忽然發現中間有條孤零零的胳膊,手腕上挂着個熟悉的表。

張沉踉跄一步,差點摔在旁邊一片泥地裏。

那是楊明明從前在他面前炫耀過的東西,說自己攢了好幾個月工資,給自己和海燕買了對一模一樣的表,就等着機會送給她。說這話說時他們正要一起看碟,楊明明還告訴張沉自己的合同只剩一年,這一年過完他就要去深圳找他爸媽和姐姐,等賺足了錢再回來找海燕。

旁邊有只手扶了張沉一把,他往旁邊看去,發現剛剛摔在地上的記者正強硬地拉他往外走,他神情焦急,嘴巴像工廠大閘門似的一張一合:“趕緊走,你看前面趕人那架勢,今天已經拍不出東西了,明天再來。”

張沉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可腿腳都不聽使喚地打顫。

記者把攝像機收進包裏,把他發抖的胳膊腿看了個全,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好象征性拍了幾下張沉的肩膀,重重嘆了口氣。

他們兩人冒雨回了眼鏡記者住的賓館,路上黑眼鏡記者告訴張沉他是新視點的記者,叫張寧,剛大學畢業兩年。

張沉木然地聽,隔了很久才說:“我也姓張,叫張沉。”

雨越下越大,他們就在雨裏說話,不斷有雨水落在他們嘴唇上又被卷進去,又鹹又腥。張沉嘗到雨水的鹹腥味兒,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上次暴雨天卧室裏黑漆漆的衣櫃,僵硬的身體放松了些。

張寧問了張沉年齡,聽說才他才十七後驚訝地側頭瞥他一眼,“都沒成年,又不是親屬,你一個人跑出來根本認領不了你朋友。”

雨水順着張沉臉頰流下來,有幾道水流進他眼睛裏,張沉抹了一把臉,“那怎麽辦?”

“趕緊通知他家裏人,你有他家屬的電話號碼嗎?”

“他父母和姐姐都在深圳打工,沒手機,我也不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他們只有每年過年會回來一次。”

說到這兒,張沉忽然抓住記者濕漉漉的袖子,嘴唇哆嗦着,“你不是記者嗎?能幫他登報嗎?”

這話讓張寧為難,但他看旁邊男孩那副執拗的模樣,再嘆了口,妥協道:“我想想辦法,這事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你跟我回去,我采訪你幾個問題,你放心,是匿名的,不會透露被采訪者的任何信息。如果有挖掘價值,我想辦法把你朋友的信息混在裏面,幫他登報。”

張沉點頭,說了句“好”。

賓館離郊區不遠,他們兩個回去之後挨個洗澡,順帶把身上帶着灰和泥的衣服洗幹淨,洗完就穿着濕衣服出來,布料全濕漉漉黏在身上。

張寧從書包裏找出本牛皮本子,中規中矩問了幾個問題,譬如“這個礦開了幾年”“老板是誰”,都是張沉基本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記者越問越沒轍,撂下本子和筆,兩個東西發出“啪”的一聲,他說:“講講你朋友吧,怎麽全家人都走了他沒去?”

張沉低着頭,握着記者給他倒的熱水,小口小口喝,“他的合同是五年,現在還剩一年,走不了。”

原本被撂下的筆又被拾起來,記者在本子上寫了幾句,又問張沉:“剛剛礦場的人跟家屬鬧起來了,說他們簽的合同是一天三十塊錢工資,生死自負,出事礦場不負責,你朋友跟你說過嗎?”

張沉把握着紙杯,手指一陣陣地抖,“說過。”

記者又記了幾筆,不解地問:“這種合同還簽?這不是拿命換錢麽?”

“我們這裏不是進工廠車間就是下礦,有門路有文憑就去工廠,沒門路沒文憑就去下礦。”

記者聽他說,一直在記,記到一半時擡頭看了一眼張沉的臉,問他:“你呢?你看着像學生,既不像工廠上班的也不像下礦的。”

“高中生,快要高考了。”張沉望着記者搭在桌子上晾的黑色攝像機,問:“你呢,能當記者的都是大學生吧?”

“看情況看能力。”記者收了筆,拿起桌上的熱水喝了一口,繼續說:“別的社不一定,我們社的硬門檻是本科畢業,最好是新聞系,中文系和社會學也成。”

張沉點點頭,沒再多問。

這天晚上的天異常黑,張沉躺在陌生賓館裏硬得像磚頭似的床上久久沒合眼,他聽着外面瀝瀝拉拉的雨聲,覺得那不是下雨,而是下墨水,明早整座城都要被染成純黑。

明明、媽媽和程聲這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同時出現在張沉腦海中。裹滿黑泥的手臂不斷被放大,張沉仿佛能看到煤礦爆炸最後一秒的景象,探照燈打出一片窄窄的光道,那縷光線伴随幾聲爆破巨響頃刻瓦解,同時瓦解的還有人的肉體,像翻滾進家屬院門口那架黝黑爆米花機裏一樣,砰地一聲炸開。

張沉在今天明白普通人的肉體竟是這麽不值錢,老天想收走就收走,不講因果報應,更沒有理由。他沒有想哭的欲望,甚至連悲傷情緒也僅僅持續了晚上一小會兒。張沉只是對這個世界産生了巨大的迷惘,老人說人各有命,善惡有果,倘若真是這樣,為什麽有的人命頭起在高高的雲端之上,傷筋動骨都稱不上的小傷也叫人噓寒問暖,而有的人生出來腦門上就刻着大大的贖罪二字,死無全屍甚至連家人都找不到。

張沉又想到爸媽,想到自己,想到鋼廠那只永無止境冒黑煙的大煙囪。張沉想,他們出生時一定都帶着罪,是老天最讨厭的人,要用一輩子贖罪才能祈求到一丁點恩賜的幸福。他又想到程聲,以及他嘴裏的老程和教授媽媽,他們家一定被老天青睐,一出生就帶着光環,談的東西比他們高級幾百倍,人家富裕到為理想頭破血流,他們貧瘠到為生活顏面盡失。

另一張床上的記者已經打起震天響的呼嚕,張沉還在黑暗中睜着眼想事。他在這晚決定了兩件事——一定要給明明找到全屍和家人,他也要為除了生活以外的事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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