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張沉篇

九八年夏天,張沉離開雲城,去了全省唯一一個重點大學。

填志願那天,張沉坐在待了三年的舊教室裏,擡頭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是蕭條的街景,零散行人匆匆走過,臉上全都挂着不大高興的表情。張沉不知想到什麽,在一衆陌生專業裏選了省大剛開設沒兩年的計算機。

從雲城到省會的綠皮火車要開兩個小時,不算太久,他每周往返一次,周五離開周日返回,和護工換班,一起照顧醫院的張立成。風雨無阻。

張沉開始積攢唱片,學校宿舍和雲城家裏被花花綠綠的碟片堆得滿滿當當。但碟需要錢養,爹需要錢養,護工也需要錢養,張沉只好多打幾份工。他在餐館洗過盤子,在迪廳放過歌,在量販端過果盤開過啤酒,一天時間掰成八瓣用卻僅僅勉強維持自己和雲城家裏的開銷。每到醫院繳費那些天張沉就要繃緊神經,一天只吃一頓飯,攥着手裏的錢從省會坐火車回雲城,等把錢交給醫院才敢徹底放下心來,回自家老房子給自己做頓豐盛的菜。

偶爾張沉也會心平氣和地陪陪他爸,只是他爸未必時時如他一般拿的起放的下。

張沉把輪椅上的張立成推去醫院外面曬太陽,自己坐在草地裏捧着本專業書看,偶爾抽筆劃幾處重點再做幾道題。

可一旁的張立成非要打擾他,絮絮叨叨埋怨,從社會埋怨到自己,最後還是落入一句話:“咱家倒黴,世界不公平啊。”

張沉把書撂在一旁,迎着刺眼的太陽說:“是我們有罪。”

張立成馬上瞪着眼發出一陣幹燥的大笑:“我們有罪?罪在哪?罪在不會投胎?”

“罪在我們多餘。”張沉從袋子裏拿出個蘋果和一把小刀,低下頭,悉心給張立成削皮,接着剛剛的話茬繼續說:“我們連為什麽要活着都不知道,還要辛辛苦苦自己找,可能窮極一生也找不到。但有人天生就在對的位置,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錯的是他們嗎?不是,錯的是我們,是我們無知,我們多餘。”

張立成問:“你覺得自己多餘,怎麽不去死呢?”

張沉把蘋果一把塞進他爸嘴裏,也不管對面人嗆得直咳嗽便獨自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渣和土,輕松地說:“我不信邪,偏要留下來找位置,不行嗎?”

千禧年一過,整個中國都像被按了加速鍵。學校附近的平房一座座倒,新樓一座座拔地而起,三層變成六層,六層變成九層,宿舍老大總愛攬着張沉的肩問他:“你說咱們學校咱們系大樓以後會不會建成二十層?”

張沉任他勾肩搭背,正兒八經回答他:“沒準一百層,以後的事誰知道。”

省會到底算發展迅猛,雖然不比北京上海,但足夠給張沉這樣的人一個往上竄的可能。大二大三,張沉開始接外包活,只不過不是什麽遵紀守法的事——窩在學校機房當黑客,但來錢快,一單能抵他爸半個月的住院費。

但他最喜歡的一份工作是酒吧調酒師,工資和當黑客差得遠,但能免費看酒吧裏每晚的駐場表演,有時候甚至能在幫人調音時趁機鼓弄兩下音箱和合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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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酒吧剛興起,大學城附近就他們這兒一家,全城大學生都趁晚上往這兒趕來找樂子。酒吧有位駐唱歌手,每周的周中背一把吉他來,唱完就走。後來某一天他背來一把貝斯,舉着話筒跟底下喝酒的人吆喝:“今天不唱流行歌了,給大家來點老外的低音!”

張沉跟這人熟,下班時總能碰見這人收拾電線音箱,兩人總是打照面,想不熟都難辦。

每天半夜兩點是張沉的下班時間,有次他抱着程聲送他的那把木吉他坐在淩晨的店門口彈琴,那時候他有點醉,總有客人願意送他酒,張沉也不拒絕,人家樂意送他也樂意喝,每晚下班都有點暈頭轉向。他暈乎乎坐在路邊彈琴,面前偶爾經過一對情侶,姑娘窩在小夥懷裏,兩個人連體嬰兒似的在大街上膩歪,張沉仰頭看他們,臉上挂着笑,可能是向往也可能是感慨。他彈琴的手沒動,卻忽然哼起前兩年寫過的一首歌,是首從沒唱給人聽的情歌。

哼着哼着旁邊有人挨着他坐下,一陣窸窸窣窣聲響過後貝斯低音響起來,旁邊那人竟跟着他的歌合完一整首。

後來張沉才知道這人在他們學校旁邊一家琴行裏教樂器,吉他貝斯鍵盤,樣樣能教。莫名其妙地,張沉也跟着這人系統學起樂器來,木吉他變成電吉他,後來他又攢齊幾個月工資買了把鍵盤擠在宿舍,一點點學編曲。

有幾次迎新晚會,張沉去臺上唱了兩首自己寫的歌,那時候他已經很久沒有剪過頭發,黑發從剛到耳中長到下颌骨,最後又長到下巴,張沉不想剪,随便把頭發攏去腦後紮一個小揪,看着活像個外聘來演出的歌手。

這下學校裏都傳計院九八級的張沉以後八成不幹編程,要改行去做藝術家。

但前面的劉海總不剪不像話,紮眼睛,張沉忍了好幾個月終于受不了,去學校旁邊的小理發店把快蓋住眼睛的頭發剪去眼皮上方一丁點兒。

身後有幾個姑娘在打耳洞,一邊嚷着疼一邊撺掇自己同伴多打幾個。張沉在鏡子裏看到有幾個姑娘一直往他這邊瞥,來來回回好幾次,可剛在鏡子裏和他眼神對上便馬上轉過頭,若無其事繼續和周圍的同伴插科打诨。

年輕理發師擺弄手上的剪子,手上活兒沒停,嘴也沒停,壓低聲音在張沉耳邊小聲說:“後面那幾個姑娘一直往你這裏看,想要你電話呢。”

張沉往鏡子裏一看,後面看着他的人果然馬上挪開眼睛。

他覺得好笑,可還沒真正笑起來腦子裏卻乍然閃現某張熟悉的臉,這張臉把張沉原本放松的神經炸得幹淨,他剛浮起笑的眼睛幾乎一瞬間空了。

張沉看着對面鏡子裏的自己發了很久呆,等原本搭在眼前煩人的餘發消失,才跟旁邊那理發師伸手指指自己鼻子,“給我在這打一個釘吧。”

出來他的鼻子上多了一顆金屬鼻釘,劉海短了些,至少不再壓眼睛,但後面的頭發依然沒動,下面蓬蓬散着,上面松垮紮在一起。

外面飄着雪,張沉不怕冷,只穿一個夾克和牛仔褲,身後背着一個黑色大琴包,裏面是一把電吉他。

那段日子裏張沉就背着這把琴在學校和琴行之間往返,有時走路,有時背着大琴包擠公交。

冬天過去是來年春天,這年春天不知為什麽異常多雨,連着好幾天全城都沒一塊幹燥地方。

一下雨張沉的老毛病就要犯,他後背那幾條疤比天氣預報還準,一到雨天就一陣陣鑽心疼。每到這時他就不得不從生活中抽離,學業打工甚至練琴寫歌他都忘了,只是對着窗外瓢潑大雨出神。

又是一個雨天,張沉背着吉他從琴行老板那兒回到學校,他原本趕着去另一邊專業樓拿書,卻在路過某間教室時聽到一陣趕着拍的鼓聲。

外面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快把張沉淹沒,他停了腳,不受控制地走去那間音樂教室,秉着呼吸,透過門縫看裏面打鼓人的背影。

明顯是一個姑娘的背影,但那趕着拍的鼓點卻讓張沉想到某個遙遠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還記得他的臉,已經過去很久了,兩年還是三年?也許馬上就快四年,張沉覺得日子實在太快,恍惚間他還能想起前幾個雨天他和那人在昏暗的小房間裏做了什麽出格事,可他又覺得日子太慢,因為竟然真如那人所說,自己已經在時間消磨中漸漸忘記他的臉和聲音。

只是每到下雨天張沉的後背就開始隐隐作痛,像得了老年人才會得的風濕病,有時嚴重到要靠止疼片才能強硬地壓下來。

這股陣痛要跟張沉一輩子,從砸下來那一刻跟到墳墓裏,在他活着的每個雨天猛然間跳出來刺他一下,警告他不準忘記。

程聲的确得逞了。

等裏面鼓聲徹底停下,外面的張沉才猛然回過神,但他沒有離開,而是揚手敲了敲門。

打鼓的姑娘看起來有股傲氣,連敲門這人的臉還沒看清,轉頭便是一句:“你誰啊?”

等看清倚着門的人是學校裏有點名氣的張沉時,那姑娘一愣,下意識斂下剛剛那副不善的口氣,換了個問法:“同學,有什麽事嗎?”

張沉不擅長說廢話,走進來單刀直入:“你想組樂隊嗎?我彈吉他你打鼓,我還認識一個彈貝斯玩合成器的人,我們可以一起做新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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