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程聲篇(2)
程聲覺得自己的人生在九七那年被斬斷成完全不同顏色的兩截,前半截是彩的,後半截是灰的。
那年過後他再也沒聽過搖滾樂,圈裏的後起之秀一概不知,人也從金屬核變成民謠,頭發剛長一丁點兒就剪短,原先耳朵上的穿的十幾個孔全愈在一起,身上的文身也在出國前洗了一遍。除卻被縫進去那一點青黑實在沒辦法,幾年過去和傷口長在一起,再也洗不幹淨。
有時朋友無意提一嘴最近哪個新樂隊不錯,程聲反而一頭霧水地回問:“哪個?沒有聽過。”
他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兩居,和一個叫Frank的中混美混血合租。室友比程聲原先更潇灑,名是外文名,中文卻講得像母語,前幾年跑去環游世界,這兩年不知發了什麽瘋非要來計算機這行摻一腳。
程聲在這裏徹底變成一個普通人,除了上課趕due沒有其他事可幹。?那場手術好像耗光程聲身體裏所有精氣神,往後身體一直在走下坡路,動不動就頭疼腦熱,一到下雨天就像渡劫,後背的骨頭像被成片白蟻啃噬掃過,裏面密密麻麻地疼。
夏天雨多,幾次暴雨好巧不巧正趕上程聲感冒,他那時因為上課趕作業日夜颠倒,每天只靠幾杯黑咖啡活,腸胃被這種不規律生活糟蹋得不成樣,有時候一整天也吃不下一口東西,體重斷崖似的往下掉。有幾次程聲在衛生間裏對着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臉,臉頰凹下去一大塊,頭頂燈光打下來只看得清顴骨下颌骨,面頰處幾乎一片陰影。他再低下頭看自己的身體,睡衣松垮挂在骨頭架子上,胳膊肘和膝蓋骨四周幾乎一點餘肉沒有,像兩根骨頭縫裏卡進一塊硬邦邦的石頭。
暴雨一來,程聲就變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脊背幾排骨頭疼得發麻,他不敢碰自己後背,只好拿兩條瘦棱棱的胳膊抱住自己大腿蜷進沙發裏。
外面閃電打雷混着滂沱大雨,程聲在沙發裏縮成一團,兩只手在自己身體上來回游蕩,一邊摸自己沒什麽肉的腿一邊想——這幅病秧子身體,甭管男的女的,沒人會想碰他一下。
某次Frank半夜喝完酒從酒吧回來,門一開發現程聲在客廳地板上躺着,Frank冒着酒勁的腦子當即被吓得泛金光,可躺在地上的程聲卻坦然,胳膊一伸,往自己卧室裏指:“抽屜第一層裏有個白盒子,你幫我拿一下,我剛才想去拿藥,沒想到滾下地板再也沒站起來。”
這種事幾乎無時無刻在發生。
臨近期末,程聲在圖書館通宵趕due,淩晨三四點的圖書館燈火通明,周圍大把比他聰明的人同他一起熬,某個不起眼的人未來可能是某領域開頭第一槍;隔壁樓也亮着,辦公室裏随便指一位正在工作的教授可能是某個理論的提出者。
程聲在天才中間兢兢戰戰地生活,覺得自己離家後什麽也不是。
這種情緒時刻壓迫程聲,他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只有一個同住的室友,他開始成宿成宿耗在圖書館,面對的代碼像黑洞一般吞噬掉他全部精力。
有一次,剛趕完due的程聲又一刻不停地拿出來年要投遞的簡歷動筆改,前一秒他剛感覺不對勁,後一秒就“砰”地一聲栽倒在桌子上。
程聲難得做了一場夢,夢裏他又回到那座遙遠的小城,有個面目模糊的人坐在他身邊,用失真的聲音說自己很想他。程聲看不清他的臉,聽不清他的聲音,他知道自己難擋時間,正在慢慢忘記從前發生過的一切。
再醒來時已經第二天,一睜開眼,滿眼異國面孔,滿耳灌着英語,周圍竟一個熟悉的亞洲臉都沒有,那一刻程聲感到無限孤獨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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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家了,我想回國,我想喝炒肝。”程聲躺在病床上說中文。
四周沒一個人聽懂,程聲這次不再繼續開口。
這種狀況持續到他畢業那年,Frank陪他一起去看了心理醫生,程聲在醫院填了一大堆量表,又被醫生拉去做了些奇怪的儀器檢查,最後被蓋棺定論——你的确有病,吃藥調節,利人利己。
程聲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接受,他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情緒在某一時刻漲得太洶湧,那時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宿宿興奮得睡不着覺,可跌落時程聲又以為自己萬人嫌,世界上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早點去死。
這次他像個乖孩子,老實地聽醫生話,老實地按時服藥,生活漸漸流水般緩下來,程聲不再要求自己跟最頂尖的學生角逐,他開始慢慢試着重新聽回搖滾樂,但仍然不沾國內新秀,周末Frank拉着他逛博物館,偶爾給他介紹新朋友,程聲适應什麽都快,能壓死別人的病竟然被他這樣一點點推開了。
零三年,程聲剛畢業便簽上亞馬遜,那時他對各家公司的氛圍秉性不大了解,以為做技術的工種大同小異,誰知剛進公司一周就拍腦門後悔,企業氛圍和電商屬性和他通通不适配,硬着頭皮做滿一年才跳槽去了技術強企谷歌,這一做就幾乎整整三年。
零七年,在矽谷做社交網站的Frank找上他,兩個人約在山景城一間酒吧裏,程聲比約好的時間先到,一個人倚着吧臺百無聊賴地喝酒。Frank幾乎踩着準點推開酒吧大門,進來看到程聲便像個沖天炮仗似的朝他沖來,臉貼臉給了一個幾年未見的熱情擁抱。
兩人挨着酒吧邊角落座,Frank屁股挨座嘴沒閑着,一坐下便直說美國沒搞頭,工資再高也是拿命換錢給資本家打工,時間被薅得一丁點不剩,做的卻不一定是自己樂意的事。
這話說完Frank給對面程聲添了杯酒,接着就說到正題,“你願不願意回國創業?你們那裏市場實在大得可怕,技術還沒填上需求,有的是idea能做。”
零七年的中國互聯網市場遍地金子,風口浪尖豬也會飛,更別提他們兩個實打實的技術流,程聲在對面抿着酒,有點心動。
酒勁慢慢上來,程聲嘴上開始沒個把門,拍桌子胡說八道:“我CEO,你CTO,你要同意把CEO讓給我,明天咱就開始。”
Frank也跟着滿嘴跑火車:“讓給你讓給你!可COO誰來?得找個土生土長中國人吧?現在的中國你熟嗎?你都出來多少年了,走的時候你家是不是還是平房四合院?現在你們國家樓都要蓋一百層了!”
又是一年夏天,零七年六月,程聲趕着夏日剛冒頭的影子和Frank一起辭掉工作。兩人帶着這些年攢來的創業基金和一身技術從灣區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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