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零七
二零零七?北京
零七年的北京大變樣。拆遷字樣遽增,樓越蓋越高,地鐵線增了幾條,出租車師傅練起英語口語。若是十年一刻度,九七零七間的十年可與八七九七間的十年大不相同。程聲合理推斷拿時間丈量自己這事實在愚蠢,因為他明顯感覺時間在他身體裏越走越快,他甚至難以預測一七年會以怎樣的劇速降臨在自己身上。
航站樓翻新搬遷,程聲從到達口出來,家鄉的風還沒吹到臉上,他心裏就知道這城和人一樣,在同一維度上不停地變。
程聲在國外學習工作統共六年,不多不少,讀博做項目也差不多這時間,項目開項目合,眼一眨六年就過去了。他變了不少,有時照鏡子甚至連自己的長相都認不出來。十七八時發小總說他脾氣爆,眼睛裏藏着個着火的亞馬遜叢林,看人時噌噌冒火;現在洩得幹淨,眼裏什麽都沒有,七情六欲仿佛都随風而逝了。
程爸程媽和大爺大媽來機場接他,差點沒認出來,眼前這個長得像青年教師的人哪是以前害天害地的混小子?大媽跑過去跟程聲一個大擁抱,一面上下打量他一面感慨:“一個人在外面待這麽多年是真長大了,精神氣也比出去那年看着好多了。”
老程在後面探頭探腦,等前面程聲大媽把人松開才過去絮絮叨叨:“在外面把自己照顧得挺好?臉色看着比以前強,以前寡白,別人一看還以為在家裏遭虐待。”
程媽過去,撇開老程的手,“你兒子今年都二十八了,老秦家兒子和他一般大去年都結了婚,這年紀再照顧不好自己怎麽活?”
等訓完老程,她又轉頭拉着程聲胳膊左看右看,腮幫子酸得厲害,話腔都帶點哭:“臉上也稍微長點肉了,走的那年像骷髅架子一樣,我都不想讓你一個人跑那麽遠的地兒去。”
一家人吃了頓飯,程聲還帶一個濃眉大眼的混血兒,趁家裏人在飯桌上都有點醉意,蹭地站起來跟大家宣布——我要創業了,身邊這位一口北京話的老外就是我的合夥人。
老程喝得滿臉通紅,法令紋快垂下地,靠着椅子問他:“你創業用我的錢還是你自己的錢?”
“我和Frank把前幾年攢下來的錢都拿出來了,回來歇兩天去找融資,一分錢都不用你的。”
老程點點頭,心裏不大樂意程聲和一個外國人創業,但想起前幾年的事心有餘悸,嘴上再不敢阻攔,哼哈着随他去了。
程聲回來的第一件事是找房子單住。那時候中關村一水科技企業,配套的還有樓下咖啡店,常有格子衫黑框眼鏡夾着企劃書走進一家咖啡廳跟人大談特談創業理念。程聲和Frank在北京城裏考察一圈,先把公司位置定在中關村,這才開始圍着這片地找房子。
倆人忙活幾天,找了門對門的兩套一居室,新樓盤,四十平,一個人住正舒坦。程聲把寄存在老房子四合院裏的行李轉來新家,把該吃的藥整整齊齊碼在電腦桌架子上,一切完畢,心滿意足地栽去卧室床上睡了一個好覺。
找好住處後兩人又馬不停蹄地籌劃公司的事,他們先在中關村裏租了寫字樓一層當辦公地,緊接着就是各種注冊手續、買電腦和辦公用品,來回折騰快一個月才把創業起點鋪好。
大事基本捋順,晚上他和Frank躺在一起聊天,房間裏亂糟糟,行李衣服堆得像山,但倆人誰也沒力氣再收拾,有一搭沒一搭張嘴說話都費勁。程聲靠着床邊,給Frank指玻璃窗外,“我從小就在這一片長大,高中大學都沒離開過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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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馬上接話:“那咱倆算半個老鄉,我媽去美國以前也在這片長大,就是那時亂哄哄,她給其他男生寫情書還被一個紮倆辮的大姐大堵在胡同裏收拾了一頓。”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但屋子裏實在太安靜,突如其來的笑聲突兀,兩個人笑着笑着就心有靈犀地沉默下來。
程聲懷裏抱着一只抱枕,把下巴埋在軟綿綿的枕頭裏,說:“這裏真不一樣了,我走的時候還沒這麽現代。”
“能有多不一樣?”Frank爬起來去冰箱找了兩罐冰鎮啤酒,拍拍躺在床上臉沖窗戶的程聲,“喝點兒,別老這麽憂郁,好像我把你怎麽了似的。”
程聲也爬起來,把身上皺巴巴的短袖捋平,接過Frank手裏的啤酒幹了一大口,換副語氣給他講以前的事:“我以前可不憂郁,估計這輩子的話全讓前十八年給說完了,現在才變成這樣。”
“講講呗,你以前什麽樣?”
程聲真講起來,只不過避開了一個不願提起的年份,“我高中那會兒喜歡搖滾樂,周末跟發小跑去五道口那邊新開的酒吧看演出,樂隊裏一溜長頭發,往臺上一站發着光,底下姑娘全沖他們尖叫。我那時候覺得他們太酷了,自己也要那麽酷,就和幾個發小組了只樂隊。”
“那你酷了嗎?”Frank問。
程聲瞥他一眼,幹口冰啤,“酷個屁,我哭了。”
Frank立馬誇張地大笑,笑得太厲害,手上啤酒灑出來濺在地上,他又跟只兔子似的蹿去衛生間找拖布,回來時還不忘跟程聲搭茬:“為什麽哭了?哈哈哈……”
“為我是個傻逼。”程聲說:“為酷玩搖滾這件事本身就不搖滾,我還成天像只大尾巴狼一樣洋洋得意地跟別人嘚瑟,後來有人給我當頭一棍打蔫了。”
Frank若有所思地抿一口冰啤,腦子裏忽然想到什麽,接着問他:“你後背那條疤就是和那個人打架留下來的?”
封在心裏的事猛地被人戳上臺面,程聲僵在原地,大半天才輕微地點點頭,什麽多餘的話都不再繼續講。
不過這剛露頭的回憶很快就被成堆的事壓下去。回來一個月程聲差點變成陀螺,公事夾着私事,每天一睜眼先被各種手續砸一頓,眼睛閉上腦子裏還想着融資的事。好在那時政府扶持創業,倆人不多不少薅了點政策羊毛。公事完還有私事,程聲帶着Frank跟自己仨發小聚了一次,除了他其他兩個人早早結婚,常欣去了投行,每天被工作薅掉一把頭發,秦潇可就惬意得多,在鼓樓東大街口開了間酒吧,老婆孩子一家親,事業愛好混一起,好不自在。
期間高中認識的幾個富二代約程聲出來玩。那幾個父母輩下海發財後才北上的公子哥打小就喜歡黏着程聲這幫大院子弟,學生時代的秦潇很看不上他們,私底下叫他們暴發戶老土鼈。他們這夥人裏存在天然鄙視鏈,老北京鄙視外來的,家裏當官的不愛搭理做生意的,但程聲游離于鄙視鏈之外,他自然對別人出身無甚感覺,不然萬不至于把自己作弄成現在這樣,所以那幾個富二代一約,他沒多想就去赴約了。
程聲原本以為這趟只是喝酒聊天,誰知到約好的飯店一推門,人人腿上坐一個裙子開到大腿的小模特,但有一個人特殊,懷裏是個臉比姑娘白的男孩。
約他來的富二代摟着一個大濃妝朝他招手,“程聲來了,你挑一個姑娘。”
程聲硬着頭皮落座,懷裏被老同學硬塞進一個淡妝小吊帶。
那小吊帶在程聲來之前先聽兩個富二代吹噓一遍家境,聽說程聲光棍一條還一心事業,現在卯着勁往程聲懷裏鑽,想攀上人家做享清福的少奶奶。
程聲上半身幾乎被壓麻,鼻子前一股濃重香水味熏得他頭暈,他以為再熬倆小時準能散夥,卻沒想到這局忽然玩開了,幾個富二代拿酒瓶要小模特們嘴對嘴挨個喂酒。小模特們都聽話,笑着給自己灌酒,再轉頭給旁邊幾個微微發福的男人喂。
這還不盡興,中途有人忽地解皮帶脫褲子,原先懷裏的小模特馬上跪在地上伺候。
程聲被這陣仗震得臉刷白,旁邊小吊帶細溜溜的胳膊已經放在他皮帶上,塗着指甲油的手剛要往下一拉,就見程聲蹭地站起來,連招呼也沒打,寡着臉奪門而出。
夏天夜裏悶熱,程聲一口氣從飯店六層逃下來,心髒跳得像機關槍。等他沿着大馬路一路狂奔到一個小區門口,目光觸到幾個穿着睡衣悠閑遛狗的大媽時才恍然重回正常世界。
衣服上沾了香水味,程聲有點反胃,蹲下在馬路牙子上吹晚風,想讓這齁人味道散個大概再回家。
離他不遠處路燈下有幾個人吵架。背對着程聲的是一個瘦瘦高高的背影,身後挂一只純黑的大琴包,在路燈下任對面人罵他。
對面一個醉醺醺的姑娘,搖搖晃晃支着腿,一把順下另一個男人身上的琴呼向那人,嘴裏罵:“你個王八蛋,都多少年交情了,因為排練一點小事當着後臺那麽多人面兒訓我,你他媽天天能對一個瞎子女的噓寒問暖,對我就擺一張死人臉,給誰看呢?不想跟老娘玩你當初找我組樂隊幹什麽?”
眼見燈下那人就要被砸個正着,被順了琴的男人趕忙從身後抱住砸人的姑娘,勸架:“姑奶奶算了,別每次一吵起來就翻舊賬,翻起來沒完沒了,多少年都過來了,他脾氣你還不知道?”
這人一看就是平日裏愛端水的和事佬,給燈下那人使個眼色,道:“小張,七媛是姑娘,你一個男的趕緊道歉,這事就過去了。”
誰知那人不吃這套,對前面姑娘說:“西北西南巡演,我和老劉住車裏,讓你一個姑娘住酒店,因為我倆是男的,得保證你安全。但排練這事我不能把你當女生,如果你覺得工作忙沒時間排練,我們就散,音樂不能湊活,我再找一個鼓。”
叫七媛的姑娘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人真狠心跟她散夥,把琴往地下一摔,撲去要跟她散夥的男人懷裏嚎啕大哭,脖子在他胸口抖得一顫一顫,嘴裏仍不忘罵人:“姓張的我操你媽,以前窮的時候咱在地下室裏排練,都咬着牙沒散,現在怎麽能散?你個沒心的壞玩意兒……”
那個瘦高的男人迎着路燈說:“以前一起熬過以後也非要一起熬嗎?你心不在這兒,這樣下去是毀歌。”
程聲蹲在馬路牙子上津津有味地聽別人吵架,待聽到這句時有些發怔,這語氣實在太熟悉,他免不了想到一個人,但程聲覺得自己今晚喝得太多,大腦才不聽話地随意發散。他摸摸自己膝蓋骨,勉強站起來。
路燈下的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手直愣愣指着瘦高男人,“滾你媽的,我不幹了,你和那瞎子女過一輩子去吧,讓她閉着眼給你打鼓。”
被摔了琴的老好人拽她胳膊,想把她拉起來,嘴裏念叨:“姐姐,我叫你姐姐,別意氣用事,咱下禮拜還有演出。”
程聲不再看他們,獨自踉跄着往自家方向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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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