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遇

咚地一聲,鼓邊着地。

另一邊張沉反應快,馬上用另一只手拖住鼓,等把這大件鼓托平穩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聽到動靜,後面姑娘火急火燎奔過來,踩了幾下底鼓,見沒問題大松一口氣,攬上一旁張沉胳膊,“幸好沒事,差點以為今晚沒法演了。”

說完這句她轉過頭,看到還發愣的程聲,語氣不大好:“跟你說小心點,還真給我磕碰了。”

這句指責出口,身邊兩人都沒回應。

程聲不知所措地看她一眼,又轉去看張沉,兩個人眼神正好在空氣中對上,很神奇,程聲能看到眼前亮起幾道火光,耳邊有幾道滋啦滋啦的響動,幾乎忘得徹底的久遠記憶忽然被點燃了。他知道自己又開始不對勁兒,等了幾秒,等剛剛超負荷的心跳歸于平緩,才發現剛剛只是幻覺,他們身處一個普通酒吧的後臺,除了員工和雜亂的音響電線什麽都沒有。

氣氛古怪,姑娘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勁,胳膊頂了一下張沉,小聲問:“怎麽回事?怎麽都不說話?”

頂上舞臺光不斷變換,現在變成幽幽的藍,幾個人被籠在一陣陰森森的光裏,張沉率先回神,眼睛從程聲臉上移開,一只手自然地撥開旁邊姑娘的胳膊,說:“沒事,我去調音。”

正巧在前面的秦潇回來,一看三人杵在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裏,馬上擺出老板做派,張開胳膊朝三個人走去,一手攬上程聲肩膀,一手拉住正要往回走的張沉:“哎!張沉,先別走,給你介紹個人。”他攬着程聲推向前,給對面人介紹:“程聲,我發小,前幾年一直在美國讀書工作,就沒和大家提。上個月剛回國,正在創業,認識一下?結束我們一起撸串去,我請客。”

剛轉身的張沉又轉回來,伸出只手,禮貌地和他問好:“你好,張沉。”

見程聲還低頭發愣,秦潇撞了一下他肩膀,壓着聲音說:“就我要介紹給你那哥們兒,人家和你握手呢,你倒是回應一下!”

程聲看着眼前那只熟悉的手,硬着頭皮把自己的手交付出去,等觸到那人手心和虎口處一層薄繭,剛恢複的心跳又不遂他願往起彈,程聲沒再看他,低着頭說了句:“你好,程聲”,之後不再開口。

兩個人看起來不認識,但之間的氣氛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秦潇沒往別處想,這氛圍他見多了,要麽老情人撕破臉再遇,要麽兩個人恰巧都不愛和人打交道,忽然被人撺一局有點尴尬,他倆顯然是第二種。張沉來北京念書時已經零二年,零四年才正兒八經在他店裏駐場,沒人會覺得他認識零一年就去了美國的程聲。

秦潇見兩人打了照面,放心下來,拍拍張沉肩膀,小聲跟他說:“晚上小程想單獨找你聊聊,工作上的事。”

張沉沒同意也沒拒絕,只給了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先演出,演完再說,這時候不适合談正事。”說完就晾下秦潇和程聲往舞臺上去了。

“嘿,你說這人,有時候是挺欠揍,不給人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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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潇剛抱怨一句,就聽旁邊程聲說:“別急了,他這是同意的意思。”

“你怎麽知道?”秦潇回看他,恰巧看到程聲對着人家背影悵然若失的模樣,卯着勁拍拍他的肩:“程兒,求賢若渴也收收表情,他不樂意還有別人,反正你有錢麽,有錢什麽工種的人才找不到?”

工作人員陸續把樂器搬上臺,張沉坐在臺階上調音,他穿得很年輕,頭發短了些,剛在耳上。像所有玩搖滾樂的人一樣,臉上多少有幾處花裏胡哨的印記,張沉有只鼻釘,右耳也有幾只泛光的耳釘,仔細看發間還有只黑發帶。

程聲靠在後臺門口,眼睛緊随舞臺上那人一舉一動,發現自己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丁點從前的影子。

上面的人很快把自己的電吉他調好,接着和樂隊剩下三人在樂器上比劃,表情嚴肅,大概在談專業問題。

酒吧開始營業,樂隊先回後臺,演出有固定時間點,他們要等準點才能上場,中間這大片時間就被他們用來吹牛扯皮。

剛剛對程聲出言不遜的姑娘回後臺和他道歉,遞給他一包咪咪蝦條賠禮,語氣仍是笑嘻嘻:“對不起啊,真沒看出來你是老板朋友,我眼怎麽這麽瞎呢。”

秦潇挨着程聲坐,見他不接七媛遞給他的零食,解圍似地撞撞他胳膊,先把話頭接過來:“程兒,你看七媛有沒有你小時候貧了吧唧的勁兒?”

這話剛說完,七媛就發出一聲“啊?”握着咪咪蝦條的那只手不可思議地指向自己,“不可能吧?程聲一看就是學院派好學生,我是狗都嫌,小時候鄰居都不叫我大名,一提我就說誰誰家的瘋丫頭。”

幾個人哼哼哈哈笑起來,唯獨程聲和張沉沒笑。

程聲在一群人的笑聲間忽然說:“不像,一點兒都不像,哪裏像?”

這話突兀,瞬間所有人都不再笑。秦潇莫名其妙看一眼他,嘴上“啧”了一聲:“脾氣上來了?又不是說你像姑娘,置什麽氣?”

程聲站起來,給秦潇留了句“我去前面喝酒去了,你們聊”便頭也不回地往通道那邊走去。

後臺幾個人面面相觑,秦潇也不知道這人哪根筋搭錯,忽然就犯起老毛病來,只能尴尬地跟樂隊打圓場:“他就這樣,大家別理他。他小時候更禍害,現在已經算能憋住事,別被他影響心情,等會好好演,今天都是來看你們的。”

張沉倒顯得不在意,看了眼時間,提醒樂隊其他人:“準備準備,該上場了。”

趁着準備期間,秦潇挪去前面,看程聲獨自一人混在來喝酒的客人中,悶悶不樂地一口口灌自己酒,嘆着氣走去他旁邊挨着坐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邊喝邊問他:“你今天怎麽了?跟一個一面之緣的姑娘置什麽氣?不就把你錯認成工作人員了嗎?多大點事?”

“沒忍住,就是沒忍住。”程聲又喝一口,這一口壯了他的膽,幾乎就快露出原來那副蠻不講理的樣子,紅着臉說:“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生氣,怎麽了?我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嗎?畜生生氣都能撞欄杆亂咬人,老虎發飙還能出逃動物園,我不能嗎?”

“能能能!”秦潇趕忙說:“有情緒挺好,以前看你總蔫着我心裏不舒服,還以為有哪個人盯上你去泰國請人給你下降頭,好好一人突然就從一個極端飛去另一個極端,現在這樣正常點,有脾氣好,特別好。”

酒吧裏的人越來越滿,很多熟客,姑娘尤其多,程聲看着滿酒吧吊帶熱褲紅嘴唇,忽然忿忿道:“搞搖滾的沒一個好東西,不是想裝酷就是想騙姑娘,又抄歌又睡果,搖滾要完蛋!”

秦潇差點要來捂他嘴,“你怎麽今天忽然犯病?咱以前不也搞過搖滾?雖然連圈門都沒進去。”

“你是好東西還是我是好東西?”程聲把酒杯放在吧臺上,“我一心學習以後才變成好東西!”

秦潇按住他的手,搖頭:“哥哥,咱聽歌吧,少喝點兒,不然結束以後談不成生意了。”

場子已經熱起來,等樂隊上臺,底下端着酒的人就開始興奮得吹口哨。老劉在臺上熱場子,舉着話筒跟底下的人開玩笑:“上禮拜張沉和七媛打了一架,Afluente差一丁點就要解散。”

底下噓聲一片,張沉看別人噓他很開心,接過話筒,扭頭朝老劉說:“你別編排我,我可從來不跟女生打架,只有七媛打我的份。”

坐在鼓後的七媛拿鼓棒隔空打他倆,壓着嗓子喊:“別說了,快點開始!”

張沉又給底下的人指後面手舞足蹈的七媛,“七媛着急了,我們就直接開始吧?還是老兩首。”

這兩首是Afluente最廣為人知的兩首,去年新歌,帶點重量的電子類型。但說廣為人知也不過矮子裏拔将軍,搖滾樂到底還是小衆圈子的狂歡,他們連小衆圈子都沒攀到頂,賠着本自娛自樂,與底下酒鬼同樂。

程聲趴在桌子上,歪着腦袋聽歌,一會蹦出一句“這吉他彈得真好”,隔一會又來一句“貝斯也好”,等念叨到“這鼓真穩,打得這麽密音色都一樣”,程聲覺出不對勁,馬上在空氣裏改口:“呸呸呸,我怎麽能說她打得穩?”

兩首演完,臺上樂手都準備退場,張沉卻忽然對其他人打了個“不要走”的手勢,緊接着跑去話筒旁,在刺眼的藍色燈光裏找到趴在桌上喝酒的程聲才轉向大家說:“臨時決定今天加演兩首,一首是我們第一張專輯裏的《下水道》。第一張專輯是我和老劉自掏腰包,只印了三百張,因為怕賣不完。”張沉頓了一下,繼續說:“結果還剩了一百二十張,搬宿舍那天全被我扔進垃圾桶裏,它們最後的歸處大概的确是下水道。”

底下傳來零碎笑聲,有幾道好事聲音問:“第二首呢?”

“第二首是未發行曲,二零零零年第一天我在宿舍樓頂寫的,名字叫《三零零零》。”

樂隊其他人懵圈在原地,七媛拿胳膊比了個“叉”,有點上火:“我不記得這兩首歌原曲怎麽打了!”

張沉回頭比了個安撫性的手勢,說:“即興,怎麽開心怎麽來,這是臨時加演,不要有壓力。”說罷他去看老劉,用肯定的語氣說:“你肯定記得怎麽彈。”

老劉笑,信心滿滿地給他比一個OK,輕松道:“就玩呗!”

藍色燈光消失,頂燈打下一排昏暗的黃光。電吉他聲先響起,一小段solo之後緊接着是一陣鼓點。和上兩首複雜的變化不同,這兩首結構簡單、和弦簡單、變化簡單,什麽都簡單。程聲趴在一衆酒民堆裏,像觀衆一樣看着臺上彈琴唱歌的張沉。他今天喝得猛,專挑度數高的酒下口,幾杯下來有些暈,胳膊支着腦袋,悶悶地對空氣說:“你長大了好多,樣子變了,狀态變了,什麽都變了,跟以前一點都不一樣,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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