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老板員工
如果一個人和從前完全不一樣,該算兩個人還是一個人?程聲在這天思考起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演出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趕去大排檔,但在酒吧門口跟一個倔姑娘周旋花了不少功夫,秦潇這個老板在一旁解圍,苦口婆心勸那姑娘:“周二血白鴿那主唱長得也不比張沉差,還有周四螺旋槳打鼓的那哥們,也挺帥,聽說家裏有錢,技術還好,妹妹你就饒了我們吧,今晚不是慶功宴,你就別跟來了,我們是要談正事。”
七媛一手拉着老劉,一手攬着張沉,小聲在張沉耳邊絮叨,說秦潇提的那倆樂手人家早睡過,她們那幫姐妹以集郵樂手為樂趣,長得過眼的樂手通通睡過一遍,現在就差張沉,誰先集到張沉得請吃飯,千萬別理她。
夜裏風不小,程聲被晚上這陣妖風吹得稍清醒些,故意避開大部隊,一個人拖着步子跟在人群後,走兩步就要嘟囔一句:“真他媽亂,富二代還要擺闊才能泡妞呢,玩音樂的裝幾個破逼就有迷途少女往上撲,夠省事。”
前面秦潇不知道這人在後面嘟囔什麽,回過頭在風裏喊他:“程兒,你走快點啊!”
後面程聲回:“你別管我,我這麽大一個人又跟不丢。”
秦潇搖着頭作罷,但不忘跟一旁的張沉敘兩句:“你別看程聲現在這樣,工作上很靠譜的,我們大學那會兒一起玩過樂隊,你懂吧?玩音樂的性子都犟,看着跩得二五八萬,三言兩語就要打起來,實際一進入工作狀态比誰都認真。”
張沉回頭看程聲一眼,這一眼又和他對上,只不過後面的程聲看到他馬上低下頭,嘟囔的嘴也停了,像個找不着家的人一樣恹恹跟在大部隊後面。
一夥人找了個附近的大排檔,攤子滋滋冒油煙,棚下幾張桌子也油汪汪。張沉和程聲中間原本隔着一個秦潇,但秦潇極識趣地挪到一旁,故意給倆人留一個二人空間,挪走前不忘拍拍程聲肩膀,語重心長道:“好好聊,別談崩了。”
大排檔裏嘈雜得厲害,油煙味混着喝酒打诨的粗俗聲,程聲把凳子挪去張沉那邊,兩人變成面對面的姿勢,但程聲不敢去看張沉眼睛,原先拿空頭支票畫餅哄人來的招數忘得幹淨。他先拍拍腦門讓自己醒神,之後才中規中矩介紹自己起創業團隊的背景來:“核心是我和我碩士校友Frank,我倆都是CS出身,不是只有一個idea就嚷着創業的人,技術實現方面你完全可以信得過我們。但這也是我倆的短板,我們對用戶這一塊不大懂,他從小在美國長大,我出來也有六年,現在這裏人的習慣和主要訴求我們都不确定,所以需要一個能負責這塊業務的人。”
他一口氣說完,想聽張沉回應,卻發現那人蹙着眉,不斷往他這邊湊,等兩人幾乎頭碰頭才聽對面人說:“這裏太吵了,你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清。”
正在喝酒的秦潇隐約聽到這句,往不遠處的賓館牌子上一指:“不然你倆去開個房,找個安靜地兒好好談?反正今晚都喝得差不多,等會回家也是事兒,不如直接睡賓館得了,談完正事還能看會兒足球,禮拜天好好歇一天。”
程聲被剛剛張沉的動作攪得頭皮發麻,剛想拒絕,就聽到張沉先一步說:“不了吧,我晚上回錄音棚睡,有首歌的混音還剩個尾巴。”
他撂下玻璃杯站起來,手放在程聲肩膀上,低頭問:“我們去馬路那邊聊?那邊沒人,挺靜的。”
大排檔裏悶熱,程聲卻被肩上這只手激出層冷汗,慌亂之中站起來,嘴上沒回應,人卻跟着往馬路那邊走去。
兩個人穿過馬路,一前一後保持一小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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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跟在他背後,一遍遍打量張沉的背影,他想問很多,比如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我們以前的事嗎?但一句也問不出口。人長大的确會變得膽小,程聲猶豫半天只敢試探地問:“你有錄音棚?那玩意兒那麽貴,你應該挺有錢吧,怎麽還工作?”
前面慢步走的張沉沒回頭,背對着程聲反問:“你一身名牌也應該挺有錢,怎麽還創業?”
“我沒錢,是我爸有錢,我創業的錢是我在美國工作時攢下來的,還有一大部分是投資人的錢。”
張沉長長地“哦”了一聲,若無其事講起程聲剛剛那番問題的回答:“我也沒錢,是老家政府有錢,小地方拆一戶,北京能買好幾套房,但總吃老本也不行,樂隊花銷太大,得找個穩定的工作養着才放心。”
這話讓程聲放心又難受,他小步跟着張沉,追問:“創業不穩定,你為什麽還願意和我談?”
這次張沉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程聲一眼,“你不是挖人嗎?挖人要比原工資給得多懂吧,不然我為什麽跟一個創業團隊?”
兩人已經走了一大截,基本聽不到嘈雜人聲,張沉走到馬路邊的景觀樹旁停下腳,瞥一眼旁邊的程聲,“你說吧,我聽着。”
程聲把剛剛大排檔裏那番話複述一遍,不忘給自己和Frank的履歷裏添點油水,大講特講他們在這領域裏的方向未來。
張沉在旁邊認真地聽,偶爾點幾下頭表示認可,聽到一半時從兜裏掏出支煙點上,在煙霧缭繞裏問了幾個關鍵問題。
單純聊工作讓程聲放松不少,認真把張沉剛剛的問題解答一遍,中途接過張沉遞給他的煙,有瘾一樣幾口就抽完一根。
兩個人就這樣在馬路邊交流起公司發展來,除了怎麽吸引用戶就是怎麽變現,網站做起來賣廣告還是主打付費內容,張沉給了意見,都是寥寥幾句。他們聊得還算投機,僅限于工作夥伴之間的投機,程聲摸不準他記不記得自己,畢竟已經過去十年,城不是原來的城,人也不是原來的人,他不敢輕舉妄動,只一心讨論創業方面的事。
等聊得差不多,程聲開口問:“如果你有意向加入我們,我可以多問幾個問題嗎?”
張沉說:“你問吧。”
“你之前為什麽從技術轉用研?”
“技術太累,每天都加班,我吃不了苦。”
吃不了苦這幾個字叫程聲倏地擡頭去看張沉,張沉在一飄煙霧中同樣盯着他看,只不過臉上還是原先的表情,不像開玩笑。
程聲被這道目光猛刺一下,趕緊移開目光,嘴裏擠出一句:“那你有什麽問題要問我嗎?”
“工資?”
張沉很果斷,除了錢其餘問題通通不考慮,緊接着問:“創業團隊肯定天天加班,加班費怎麽算?”
“你先說說自己的預期。”
“沒預期,你看着給。”
程聲拿不準,非技術崗市價不算高,但他怕開低了張沉拒絕,猶豫半天才說:“一萬你看行嗎?加班費按小時算。”他怕這條件不夠吸引人,又了加一句:“未來有分紅,年終有海外旅游。”
旁邊的張沉聽到這數字把手裏的煙扔到地上,碾滅最後一點火光後身體轉向程聲,看他緊張地等自己答複,忍不住笑着搖頭:“你可真敢給,現在程序員市價才四五千,更別提非技術崗。”
就在程聲游移不定他這話究竟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時,張沉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肩,“周一我去公司辭職,剛剛說好的價不要忘記。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未來公司其他同事我的工資。”
他們回去時攤上的人已經醉得稀爛,秦潇晃着站起來,攬上程聲的胳膊,小聲問他:“成了嗎?”
張沉先接過話:“成了,你發小開價厚道,我把現在公司這邊的事處理好,下禮拜他就是我老板。”
促成一樁事,秦潇比當事人還開心,一手攬一個,借着酒勁說:“那太好了,程兒要再找不到靠譜的人得天天來我酒吧哭,程聲你可得請我吃飯,聽到沒?”
程聲把攬在自己肩上那只手扒拉開,走去他們那張桌子前,把剩下兩瓶啤酒掃幹淨,他原本還想掃第三瓶,那邊秦潇馬上攔住了,“你沒病吧,剛剛在我酒吧裏就喝了好幾杯,好不容易被風吹醒了還喝這麽多,不想請我吃飯拉倒,我稀罕你那一頓?”
這會兒已經淩晨三點半,過不了多久天就要亮,幾個醉鬼一個個打車回家,唯獨程聲在原地犯愁,他來時開了車,現在開回去保不準要被交警罰去局子裏蹲兩個禮拜,就在他考慮要不要先打車回家時,那邊剛把幾人送上出租的張沉返過頭往他這邊走,走到他面前停下,問:“我把你送回去吧?我等會兒要去錄音棚做混音,所以沒喝。”
正打算打車回家的程聲馬上轉彎,從兜裏掏出車鑰匙遞給張沉,慢吞吞地給他指自己的車:“那輛黑色的車。”
張沉接過鑰匙,往車牌上一瞧,随口問了句:“京A88?”
後面三個數字被黑夜消化,張沉沒看清。
程聲點頭,晃悠悠跟着他上車,等人靠在副駕上,又大着舌頭跟張沉聊起來:“這輛是我爸的車,我回來才一個月,還沒來得及買車,他這輛就先給我開。”
他此刻真進入了醉鬼角色,一路上壯膽往正在開車的張沉臉上看去好幾次,不斷跟他搭話。
“你家是哪兒的?”
張沉正在看路,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答:“雲城,是不是沒聽說過?”
程聲靠着座椅,雙眼放空,說:“聽過,怎麽沒聽過?很破的一個地方,不是工廠就是煤礦,以前新聞裏總提,污染嚴重,後來還抓了一批貪官和煤老板,到北京坐火車要坐七個小時,我說得對不對?”
張沉在旁邊肯定他:“對,特別對。”他手裏打着方向盤轉彎,轉口道:“不過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年年初剛開了高鐵,兩三個小時就能到。”
車裏靜了幾秒,程聲接着問:“聽秦潇說你沒有女朋友,二十七了不着急嗎?”
“我一個人活得舒服,無牽無挂,為什麽要着急?”
程聲連說好幾句“好”,語調逐漸往高走:“你為什麽玩搖滾?為什麽彈吉他?”他轉過頭,不斷往前湊,盯着張沉的鼻子說:“你為什麽打鼻釘?”
可張沉絲毫沒因為他的壓迫而慌神,平靜道:“我喜歡沒用的東西,人缺什麽愛什麽,缺自由愛自由,缺沒用的東西所以愛沒用的東西,做這些事我很滿足,可以嗎?”
“所以你一直一個人過、工作只是為了養音樂?”
“對,不行嗎?”
程聲點頭:“我明白了,你說得有理,我從小到大從不缺錢花,所以對窮人情有獨鐘,不缺特權,所以對無權無勢的人格外偏愛,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東西全給他,滿足他也滿足我自己。”
這次對話結束兩人都不再出聲。隔一會兒,程聲把車窗打開吹風,夜裏的風一股濕漉漉的灰塵味兒,他被沖得直咳嗽,只吹了一會兒就把腦袋移進來,捋一捋腦門前被吹亂的頭發,默不作聲地看張沉。
車內沒人說話,氣氛詭異的安靜。程聲忽然很難受,從前的事在這個夜晚不受控制地從腦子裏蹦出來,十年過去了,他倆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兩個人變成四個人,從前舊人迫不得已分開,新的卻未必有緣。程聲深呼吸幾口,鼓足勇氣,試探着把手放在張沉腿上慢慢摩挲。
張沉還在看路,對他的出格動作沒任何反應。
旁邊的程聲把車窗合上,待車內空氣逐漸變悶變熱,那只放在張沉大腿上的手繼續往上摸,摸到皮帶時開始毫無章法地掰他的皮帶扣。
車裏沒了風,溫度直往上飙,程聲掰了大半天也沒掰開,人像受了極大委屈一樣呼着氣,喉結上下滑,手上動作也變得更躁,想越過皮帶直接往裏伸。
張沉從方向盤上騰出只手,一把按住自己皮帶上那只不安分的手,輕輕嘆了口氣:“老板,我賣藝賣命不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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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