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過渡

程聲這個老板做得稱職,除了那一晚借酒勁故意失态外再沒有出格舉動。

他從秦潇那裏問來張沉的手機號,周二下午給他發了一條簡短的信息,問他什麽時候能結束那邊公司的工作,自己這裏人手缺得厲害。

過了快兩個小時張沉才回他:周五,這幾天需要交接工作。

正在會議室和Frank讨論方案的程聲看一眼回信,沒再回他。

又過了兩小時,手機還是沒有動靜,程聲有點惱,給他發去一條:我知道了,你盡快。

然而等他和Frank的讨論延續到天黑手機都不再有任何反應,程聲被磨得沒脾氣,又給他發去: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帶你見見另一個合夥人。

這次對面回得很快,只有幾個字:晚上和人約好了。

程聲抽空去外面接了杯冰水消火,深呼吸好幾口繼續給他發:你真不來?我朋友說我這歲數還一個人看着太可憐,晚上要介紹火辣妞給我認識,你不想看看?

發完後,會議室裏的程聲開始滿心期待地敲着手指等回信,等敲到快百下時,桌子上的手機終于嗡嗡震動,屏幕上一條新信息:不要再給我發個人隐私相關的東西了。

程聲被他氣得肝疼,下班後連晚飯都沒吃就拉着Frank去附近一家按摩店捏肩捶背,打算好好洩一洩這幾天被張沉憋出來的火氣。

一路上Frank對他反常的舉動表示莫名其妙,“你最近幾天火氣怎麽這麽大?不會躁期了吧,生命力這麽澎湃。”

程聲說:“我被新招的員工氣着了,那人是個奇葩。”

可Frank還沒回話程聲自己就先蔫吧,小聲嘀咕:“怎麽這麽多年我都沒長進,喜歡上趕着往人身上貼。”

按摩店在一條七拐八拐的胡同裏,牌子古色古香,門楣上挂着木底金字的牌匾,裏面裝潢卻現代,白牆塑料椅,牆上挂着價目表,有精油開背、淋巴按摩之類的常規項目。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半個寬肥身體隐匿在前臺木桌後,像具彌勒佛坐鎮按摩店。她極熱情,一項項給兩個創業小年輕介紹,說她們店裏都是學過好幾年考過證的盲人師傅,手法一定夠味兒解乏。

程聲跟Frank說盲人按摩是他們這裏的特色,一定要試一試,Frank卻很疑惑,問他:“你不覺得讓盲人做服務行業很殘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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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說:“盲人也要掙錢,不做這些他們沒有飯吃。”

他們上二樓,二樓比大廳空間大許多,樓道兩邊是一個個獨立包間,他們找到自己的房號進去,在更衣室換了按摩特定的衣服,脫衣服途中Frank往程聲後背瞥了一眼,好奇地問他:“你這疤要留一輩子嗎?”

程聲的衣服正卡在一半,聲音從布料裏悶悶傳出來:“能激光祛疤,但我想留着它。”

Frank不懂,說這玩意兒又醜又吓人,還是祛掉好。程聲卻說:“你确實不懂,很多值得留下來的東西都很醜。”

換好衣服後他們找按摩床躺下,等師傅的過程中兩個人依然在聊創業的事,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聊業務,聊技術聊用戶聊市場,再聊聊哪個軟件是抄國外的,哪家公司創始人因為惡意競争回家路上被競品公司找人連捅十幾刀差點沒命。

很快他們點的技師推門進來,是兩個年輕水靈的姑娘,統一配服,進門先熱情滿滿地鞠躬叫聲老板好。

Frank吓一大跳,慌忙直起半個身體,擺手說:“不用叫老板,不用叫老板。”

兩個姑娘看起來是全盲,鼻梁上挂着純黑墨鏡,走路慢吞吞,但人很熱情,負責Frank那姑娘的手剛在他肩胛骨上按幾下就聽Frank只呲溜涼氣,于是笑着告訴他:“頸椎這太硬了,以後坐一會兒活動一會兒,不要老待在一個地方。”

給程聲按肩的姑娘是08號技師,很會活躍氣氛,邊按邊給兩個人講肩頸養護,講到後來開始講起自己身邊的奇聞異事,Frank對她很感興趣,不斷拿學來的蹩腳方言逗她,還一直追問那些怪事的細節。

技師看他熱情,趁熱打鐵問道:“要不要辦卡?現在有優惠,十次四百。”

Frank當然不在意區區四百塊,随口說這場結束就去前臺辦,還要她多講點有意思的事來聽聽。

技師絲毫不介意自揭傷疤,一邊笑一邊跟他倆講起自己來:“我從小就克人,跟我熟一些的人不是死就是傷,一個也不例外,特別玄乎。”

給Frank按肩的另一位技師馬上咳了一聲,要她別講這些晦氣事,趕客。

可Frank卻對這些玄而又玄的事有極大興趣,眼睛冒光,一手指着程聲追問那技師:“那我和他今天回去是不是也要倒黴?我倆正創業呢,不會明天就把投資人的錢賠完了吧?”

技師笑:“不會,只有家人朋友才會被我克。”

程聲在底下被她按着,好奇心也攀上來,問:“真這麽玄?”

“真的,我媽生我這個瞎子時難産死了,我爸和我朋友都早早死在礦裏,死無全屍,炸得只剩胳膊腿,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技師還在笑,手在程聲肩上使勁,嘴上沒停:“還有我在北京的好朋友,他爸被煽風點火去參加反抗運動,在爆炸裏受了傷,要一大筆手術費,他那時候年紀小,沒湊錢的路子,脾氣又倔,不肯張口和別人借錢,家裏能賣的東西賣光了,最後只能去黑診所賣血,一次四百毫升,快一瓶可樂那麽多,他賣了好多次,最後都快抽不出血來,像個死人一樣。結果第二年那黑診所被政府一鍋端,因為那些地方的針頭公用,流出來好多乙肝和艾滋。”

程聲聽到爆炸時僵了兩秒,但轉念說服自己世界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更何況上世紀的糟亂事多了去,爆炸搶劫強奸,下崗暴亂自殺,随意排列組合都能拼出一個破爛的家庭故事。

他旁邊的Frank聽得入神,馬上問:“那你朋友呢?”

“沒事,他鬼精,針頭都要紮去他胳膊裏,他非要護士給他換一個。”技師手上動作轉移到程聲背部,當按到他背上的疤時手勁忽然松了,不過馬上回神,手上繼續下勁,嘴上還在說剛剛那件事:“我朋友那人又犟又傲,我一想到他要去醫院排隊查艾滋就想笑,我要是沒瞎就好了,真想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

Frank在底下吸口涼氣:“你這個女師傅夠狠毒,你朋友知道得氣死。”

“他才不會呢,他早被人指指點點慣了,心像鋼打的,扔在地上拿卡車碾都碾不碎,這種事根本不算什麽。”

Frank“啧”了兩聲,“你們中國人好能忍!我就不行,要是我就端上槍和他們同歸于盡。”

身後兩位技師兢兢業業給他們推背,程聲閉着眼睛,下巴抵在床墊上,鬼使神差問身後的08號:“那你朋友現在過得怎麽樣?”

08號說:“可好了,就是人變得不大正常,特別愛買房,裝潢完自己不住也不租,就擺在那裏看着。”

這件事講完,包間裏氣氛有些詭異,兩個按摩師都不再繼續說話,程聲和Frank好像也累極了,閉着眼什麽都不去想,專心感受肩背上的力道。

他們按了半個小時,脖子肩膀松快些,滿意地起身換衣,帶着一身輕快去一樓前臺交錢辦卡。

Frank走在程聲前面,恢複了些元氣,一面敲打自己脖子一面和程聲侃:“你們這地兒确實不錯,什麽都便宜,還不用給小費,就是盲人姐姐們好可憐,要服務別人還收不到小費。”

“那你一直留在這兒呗……”程聲還沒說完,人就愣在樓梯上。

一樓大廳裏,張沉抱着一個灰色筆記本電腦靠在沙發上,看樣子在處理工作。他和前些天酒吧裏的樣子不大相同,穿運動服戴發帶,耳朵上的釘摘了,頭發軟趴趴,人也看着蔫蔫的。

剛剛的08號技師正好下班,很快她換好自己的休閑服,拄着根木拐杖一點點下樓,人還沒到大廳就聽底下的老板娘喊:“海燕,小張來找你了。”

恰好張沉這時擡頭,看到樓梯上愣住的程聲時沒多大反應,甚至和他打了個自然的招呼,随後便越過他問後面的盲人姑娘:“晚上喝粥嗎?”

程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後面拐杖不斷點地,發出一陣急促的篤篤聲,後面那姑娘似乎很興奮,騰出一只手摸索着拍上程聲肩膀,急促地問:“你就是程聲?”不等程聲開口,她又去跟下面的張沉說話:“我們四個人一起吃晚飯吧?剛剛按摩時程老板說被人氣得一晚上沒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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