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重認
程聲在路口一排景觀樹旁找到張沉,那時候他正靠着樹和一只粽耳朵比格交流,比格瞪着眼蹬着腿,朝他汪汪狂叫,而張沉低着頭,在粗粝的樹皮上跟随狗叫聲一下下打節奏。
整個畫面觀感奇異,一個穿運動服的生氣男人在樹皮上打節奏來為一只更生氣的比格伴奏。
程聲走去把那只老比格趕跑,占了它的位置,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仰着臉看張沉。
天逐漸黑下來。他們兩個一上一下,就這樣在明暗交接裏對視了很久,還是程聲先憋不住,問上面的張沉:“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張沉說:“是。”但認真思考了幾秒後轉口說:“其實不記得長什麽樣。”
這回程聲沒生氣,還保持着仰臉看他的姿勢,說:“我也是,上次在老秦酒吧差點沒認出你,你變得實在太多,我沒想到你現在打扮得這麽年輕,像個明星一樣,反倒襯得我很老成。”
說完他忽然想起什麽,又揚手指指自己的臉,問:“我也變了很多嗎?”
天徹底黑下來,附近路燈的光灑在程聲仰着的臉上,張沉從他額頭打量到下巴颏,看得仔細,等細細看完一遍後走去他旁邊蹲下,從口袋裏掏出盒煙,随便抽出一支點上,沉默了一會才在嗆人的煙霧裏說:“我已經不記得你以前長什麽樣了,怎麽對比?”
幾陣風把煙霧吹到程聲那邊,他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低下頭拍着胸口緩了大半天,小聲說:“剛剛海燕說……”
“你不用把她的話當真。”張沉突然出聲打斷他,“她最喜歡逗別人,唯恐天下不亂。”
程聲把手搭在褲子上亂拍,長長“哦”了一聲後說:“你現在比小時候冰多了,以前總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但心起碼還能捂熱,現在看着倒是好相處,心可比以前冷得多,火點到你身上都要被你熄滅。”
張沉還在抽煙,沒說話。
程聲又說:“上次在酒吧見過你之後,我回去把你們樂隊發的每張專輯都聽了一遍,第一張還有點人情味,傳遞迷茫和痛苦麽,我能理解。但再往後聽我發現我已經不認識你了,我想象不出你寫的歌這麽冷冰冰,不認識你的人還以為你在冰窖裏生活。”
張沉低頭笑了一下,轉頭去看程聲的側臉,随口說道:“那你還給我發意味不明的短信,不怕被凍死?”
“我賤呗。”程聲自嘲地笑了笑,“我就喜歡死皮賴臉地倒貼,再做些瘋瘋癫癫的舉動引你注意,等你注意到我之後我就放開了勾引,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旁邊的張沉想到以前的事,垂着眼說:“你現在很正常,一點都不瘋癫,家境學歷工作履歷全都沒得挑,還一表人才,看着風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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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坐在馬路牙子上,手肘抵着腿,還在低着頭自嘲地笑:“我還風光無限?我明明像條喪家犬一樣。你知道嗎,我從雲城回去之後總覺得自己是罪人,不光我,我有時甚至覺得我們全家都是罪人,我一旦買些貴的東西就要想起那座什麽都沒有的破城,想起那些下崗工人,想起你來我奶奶家修完東西後我奶奶遞給你的幾塊十幾塊錢。我在美國不敢坐車不敢下館子,更不敢要我爸的錢,換臺電腦買件衣服我覺得自己在犯罪,附近企業來我們學校開招聘會,我去人家那裏蹭吃蹭喝,看着幹淨的會場還要想,我是不是過得太好了?你在這邊是不是連飯也吃不上?”
張沉也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等程聲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張沉才嘆了口氣,“真不像你。”
“那我以前是什麽樣?我以前的樣子連我自己都忘了。”
這個問題張沉好像很有興趣,他最後吸了幾口煙,起身把煙頭扔去附近的垃圾桶,重新回來站在程聲旁邊,看着前面零星幾輛飛馳的汽車陷入久遠的回憶裏,想着想着竟然連嘴角都帶了笑。“很活潑很可愛的一個人,做事随心所欲愛恨分明,有時候很讨厭,有時候很荒唐,有時候又讓人喜歡。”
程聲還坐在馬路牙子上,猛然間聽到這話竟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很快明白了什麽,有些哽咽:“所以海燕說的事是真的,我那麽讨厭以前幼稚又蠻不講理的自己,但你喜歡對不對?我現在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普通人,你不喜歡了是嗎?你就喜歡為你要死要活發瘋發狂滿身都是缺點的人是嗎?”
張沉沉默了很久,迎着夜晚涼飕飕的風說:“我只是很想他。”
這次程聲不再說話,從張沉手裏搶過他的煙盒和打火機,一連抽了将近半盒也沒停下來。
他們在馬路邊吹了許久夜風,吹得兩個人頭發都亂糟糟。張沉仍然站在程聲旁邊,胳膊垂着,手指時不時能碰到他的頭發和耳朵,有幾次他實在沒忍住,手在程聲的毛茸茸的頭發間摸了摸,再挪下去碰了碰他如今光溜溜的耳垂。
隔了一會兒,程聲忽然伸手去拽身邊那只胳膊,仰着頭,故意漫不經心地問:“你家在哪?晚上我不想回家,想直接去你家。”
“我不回家,一直在錄音棚睡。”
程聲知道這是拒絕,仍不松口,拉着他的手繼續問:“那你錄音棚在哪?我和你一起回去。”
張沉低頭看他一眼,“你不要這樣行不行?”
但程聲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執拗地說:“你告訴我,我自己帶東西上門服務,結束就開車回自己家,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的關系,你什麽都不用操心,只用享受。”
他拉着張沉的手,還想說些什麽為自己添籌加碼,但安靜的夜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篤篤聲,程聲擡頭去看,發現海燕站在馬路對面,身上挎了兩個男士包,有些焦躁地朝對面喊:“你們出來快一個小時了!天都要黑了!我等得實在受不了才提前結賬出來找你們。”
她看不見,憑感覺朝有聲音的方向揮了揮包,接着大聲喊道:“張沉,拿你錢包裏的錢結的賬!請未來老板喝粥,真寒碜!”
張沉把程聲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褲子上沾的灰塵,但沒有回答剛剛的問題。
回去的路上張沉在前面開車,程聲和海燕擠在後座。兩個人一直嘀嘀咕咕說悄悄話,但其實只有海燕一個人在講,她挽着程聲的手,湊在他耳邊說:“算啦,你不要理他了,張沉那個人根本不會愛人,誰愛他誰倒黴。”她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他小時候是普通石頭,現在就是石墨烯!”
程聲有點惱,但任她挎着,小聲說:“那你在飯桌上說那些話幹什麽?”
“我想試試看,沒準呢是不是?”海燕有些委屈,“但現在看來好像不太行。”
“你不是看不見?怎麽能看得出來行不行?”猛然間程聲又想到什麽,憋着氣問:“你怎麽知道我們?”
海燕“哼”了一聲,一副你不懂的語氣道:“你別看我瞎,但我什麽都能感覺到,盲人都很敏銳的,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別的感官更優越。而且張沉很明顯的,你看不出來嗎?”
說到這裏,她扁着嘴思考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是,他連自己都不懂自己,怎麽能指望你懂呢?”
很快車就開到海燕家樓下,這附近有點城中村的模樣,前面立着一排排掉漆的破舊筒子樓,道路也窄得只能過一輛車。張沉把車停在單元樓門口,臨下車時對後座的海燕說:“下周六早上七點我來接你,別忘了。”
海燕應了一聲,轉頭窩在程聲肩膀上,小聲跟他說:“張沉媽媽的祭日快到了,我們每年這時候都要回一趟雲城,你要不要來?”
程聲在空調冷風中打了個哆嗦,這件事一直以來都他心裏拔不掉的刺,他總下意識把李小芸的死歸結在自己和奶奶身上,聽到只想逃,于是推拒海燕說:“我就不去了,公司事很多,走不開。”
海燕似乎有些失望,但沒再多勸,伸手拾起車邊的拐杖,憑自己的感覺一點點下車。她心情轉得極快,剛剛一點失望沒幾秒就被消化透徹,下車後她開心地扭頭,朝車上低氣壓的兩人說了聲響亮的再見,之後便杵着拐杖一步步往其中一棟樓走去。
程聲從後座挪去副駕駛,靠在椅背上望向海燕杵着拐杖的背影,自言自語:“她怎麽沒有眼睛還那麽開心?”
送走海燕後他們一路朝東開,程聲以為這是往張沉錄音棚的方向駛,以為他們今晚要發生點什麽,于是待路過一家超市時忽然出聲:“你停一下,我去買咱們今晚用的東西。”
可張沉忽然打了個左拐,抄小路開了幾分鐘,停在一戶小區門口,眼睛沒看他,話卻是對他說:“你家小區到了,下車吧。”
程聲愣在副駕上沒動,甚至連頭也沒轉。等剛剛極度失望的心情終于壓下來,他才忍着泛酸的心用平和的語氣問旁邊人:“你下周末要回雲城?雲城也和北京一樣變了樣嗎?”
張沉說:“變得更多,你大概要認不出來。”
程聲“哦”了一聲,緩緩打開車門,但身子沒動,他還想知道點什麽,又繼續問:“那你家呢?咱們晚上總去偷偷接吻的那個公園怎麽樣了?”
張沉這次把火熄了,靠在駕駛座上放空,隔一會兒終于開口說:“我沒家了,公園也沒了,全被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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