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喝啤酒

程聲早該猜到張沉這人骨子裏沒變,軸得厲害,誰勸都沒用。他見張沉對着電腦分不開身,一點脾氣也發不出,舉着披薩一口口喂他,有好幾次對面牙齒舌頭撞上他的手指,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麽,程聲總覺得那人若有若無咬了他一下,指尖過了一層電,心裏揪得癢癢。可他再擡頭去看張沉的臉,人家分明一臉嚴肅地盯着電腦屏幕,一點神都沒分給他。

想來想去程聲只能怪自己想法龌龊,晃着腦袋清除雜念,跑去衛生間把沾了油的手洗幹淨,再回辦公室和張沉一起加班。

洗手時程聲忽然想起那天他和海燕一同擠在張沉車裏,海燕在後座挽着他的胳膊,神秘地湊到他耳邊問:“你覺得張沉脾氣這麽樣?”

坦白講程聲只敢确定十來歲的張沉脾氣如何,老實地發表評論:“挺差的,總愛生氣,還叫人摸不透生氣的理由。”

貼在程聲身上的海燕瞬間露出詫異又驚喜的表情,嘿嘿道:“可別人都覺得他人好得不得了,熟悉一點的朋友頂多認為他有點怪。”

為了論證張沉人好這一觀點,海燕開始掰着指頭數:“我能來北京工作可多虧了張沉,你別看我倆都是小地方出身,差別大着呢!我才初中畢業,張沉可是咬牙從省大考了最好的研究生,他去哪裏都有公司搶着要,我可不是,我又瞎又沒文化,要不是他拉了我一把,我早不知道被賣去哪個窮鄉僻野生孩子去了。”

她還在數:“他們樂隊也是,買設備出專輯的錢全是他的,地下搖滾根本不掙錢,張沉玩這個是燒自己的錢,但他又不想讓其他兩個人跟着一起燒,只好獨攬大局咯。

“可我也知道他骨子裏脾氣差,其實誰都看不上。”說到這兒,海燕戳了幾下程聲的胳膊:“跟我講講呗,他對你怎麽差了?床上喜歡把你弄得很疼?”

程聲的臉噌地一下燒紅了,手忙腳亂中打了一下海燕的腿,但又怕前面開車的張沉聽到,只好壓着嗓子:“你胡說什麽?我們根本不熟。”

海燕“啧”了一聲,搖搖頭:“你們不熟他怎麽可能對你差?少騙我。”

程聲被她這番話繞暈了,一時想不出如何反駁,紅着臉秉着氣,秉到最後全洩了,蔫蔫地問旁邊的人:“那他之前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我又不是他媽,他偷偷摸摸談戀愛約炮也不會和我彙報。”說完海燕又湊上來,往前指指:“你自己問他去,他這個人不愛說假話,肯定都告訴你。”

從衛生間回來程聲重新開了電腦,提前把明天該做的活兒開始一部分,中間有幾次他瞟到張沉往他電腦屏幕上看去幾眼,但很快收回目光。程聲被他這種反複無常的舉動折磨到實在無法專心工作,去茶水間沖了杯黑咖啡醒神,等心沉到地底下去才重新回工位繼續加班。

這兩個創業民工果真到淩晨一點才下班,這個時間整棟寫字樓沒一扇窗戶亮燈,遠處看黑壓壓一大片,兩人揉着肩并排往出走,他們晚上喝了咖啡,精神頭都不算太差,往車庫走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工作問題。

程聲家離公司近,不過幾分鐘車程。今天依然是張沉開車,路上程聲一直倚着車窗發呆想事,張沉無意往旁邊瞥了一眼,正好瞥到他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頭發底下眉毛擰在一起,沒多少肉的臉頰也緊繃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沒出十分鐘到了程聲家門口,臨下車時程聲卻忽然拉住張沉手腕,眼睛也不看他,直愣愣地問:“你想不想喝酒?我現在一點也不困,回去也無聊,又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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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張沉喝了三杯黑咖啡頂神,此時也毫無困意,自然地答應程聲,把車靠邊熄火,兩人一起下去找小賣鋪買啤酒。

他們沒有直接回程聲家,而是拎着裝酒罐的塑料袋在小區椅子上落了座。淩晨的風稍微涼快些,兩個人現在不再刻意保持距離,肩挨肩靠着吹風。張沉先開了罐啤酒,仰頭喝了一口,有意無意問:“你現在不開車了?”

程聲也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罐打開,回他:“不開,低碳環保。”

張沉點點頭,沒再問什麽。

除去他們在酒吧見面那一天,張沉幾乎再也看不到程聲開車,早上偶爾他會在公司大門口遇到程聲,程聲總騎一個黑色自行車,背上是一個學生常背的舊雙肩包,頭發剪得利索,比張沉短許多,身上是最普通的t恤牛仔褲,好像一個還沒出校園大門的人。

張沉想到前幾天他和秦潇他們一起吃宵夜,恰巧程聲忙着在公司趕工,人不在,秦老板逮着機會跟張沉大講特講他老板小時候的故事。

他們這幾人算起來,程聲秦潇海燕算一代,程聲正巧趕上七十年代的尾巴,張沉這個挨着八零年邊出生的人反而是最小的,飯桌上成了衆矢之的,一講話就要被秦老板攻擊你們八零後怎麽怎麽。

秦老板還講,他們小時候這片地還留着許多老瓦片房,街上二八大杠比小汽車更多,院門口總有幾個老爺子提着鳥籠威風凜凜地走,他們這些小孩一到放學就風一樣在路上狂奔。程聲那時候留個小平頭,夏天穿背心大褲衩,揮着沾了土的胳膊帶領一幫孩子爬樹鑽煙囪。那時候秦老板還不像現在這般敦實,細胳膊細腿一臉姑娘相,一遭欺負便要程聲給他出頭。程聲人小鬼大,天不怕地不怕,抱着家裏存的鞭炮去炸人家院子,把人家屋頂瓦片都炸飛出幾塊。

講到這茬秦老板搖頭:“我要是他家老程就把這兒子按進池塘裏淹死。但他爸下手還算輕,只把他拎回家拿板子打了幾下屁股。

張沉對這事很感興趣,邊往杯裏添酒邊說:“他們家還挺傳統,做錯事打板子。”

秦老板撂下酒杯,“是啊,別看他家老程現在當官去了,從前還是傳統文人那套,說話酸裏酸氣,最希望他兒子做旁人夠不到的事,最好搞出來兩彈一星那種水平的東西光宗耀祖。結果程聲和他爸不對付,出了國以後死活再也不靠家裏,現在還飛出去單幹,其實他創業那些小打小鬧他爸根本瞧不上。”

這些事張沉還能津津有味地聽,但到後來秦老板講起他們仨發小那些陳年舊情,講到他和程聲原本是娘胎娃娃親時張沉已經開始不耐煩,食指中指不斷地摩擦。旁邊海燕聽到響動,摸索着拍了怕他的肩,小聲問:“煙瘾犯啦?”

張沉“嗯”了一聲,等聽到秦老板講他們仨發小在十七八時如何完美構建了一個三角戀關系時,他這瘾已經徹底忍不住,最後竟撂下一桌熟人回車裏抽煙去了。

秦老板眼看這人吊着張臉像陣風似的回車裏去了,一臉莫名,戳戳一旁的海燕,“他這怪脾氣程聲能受得了嗎?不知道哪句話就把人惹生氣了,倆人一起工作不得打起來?”

海燕笑:“倆人好得不得了,越打越愛。”

秦老板蒙在鼓裏,以為這“愛”是同事愛,傻兮兮地點頭,“有道理,我和我老婆也是,打打架更黏糊。”他歪着腦袋想想又說:“我和我女兒也是,她兇神惡煞地伸爪子抓我臉,我還覺得她抓得好,真可愛。”

張沉靠着椅背喝酒,再想起那天只覺得自己和小時候的程聲都可笑,他現在回頭看看身旁的程聲,一身素色,頭發軟踏踏,一副被生活收拾服帖的樣子,心裏總感覺硌着塊東西,沒忍住拍了拍正喝得猛的程聲,問:“你出國那幾年怎麽樣?”

程聲被他有一出沒一出的話題搞得頭暈,如實說:“不怎麽樣,剛去就被租房中介騙了,後來才找到Frank一起住。”

張沉點點頭,又問:“之前的工作呢?”

“還不錯,但融不進去。”程聲低着頭想事,“有一次我病倒了,一睜眼發現全是外國人,那時候只想馬上回國,還好熬了幾年就回來了。”

張沉接着問:“為什麽病倒了?什麽病?”

程聲這回不說話了,連手裏的酒罐子也撂回椅子上。

他們兩個人靠在程聲家門口的木椅子上,對面一樓有夫妻吵架,發展到後來變成叮鈴咣當砸東西,嘈雜的喧鬧聲給了程聲不少勇氣,他整晚除了工作就在想自己問海燕的那個問題,此時已經擠到嗓子眼不吐不快,但還是打算象征性問問其他方面,“你呢?你們樂隊最開始怎麽組起來的?聽說你第一首歌是十七歲寫的。”

張沉仰着頭看月亮,一只胳膊松垮搭上程聲的肩。程聲以為他不想再提,打算換個話題,卻忽然聽到他反問:“是不是特別稚嫩特別難聽?”

程聲剛想說“比現在的好聽”,又聽旁邊人講起後來:“沒辦法,我十七歲才開始學琴、學樂理,第一首的水平只能到這種程度了,上次酒吧那版是後來老劉和我一起改出來的結果,原版要是拿出來演,正經學音樂的人聽了要笑我。”

程聲想說怎麽可能,可他忽然發覺張沉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鼓勵,又把剛剛想說的話咽回嗓子裏,問:“但別人笑你也無所謂不是嗎?”

張沉側頭看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會說這話?,但面上還是那副平平的表情,随口說:“當然無所謂,我是寫給自己,甚至好聽難聽都無所謂,它只是一個載體。”

聽到這話程聲開始笑,喉嚨一動一動的,他又問:“載體是不是也可以是人?”

他沒說出來的是,我以前是不是也是你情緒的載體?

這次張沉想了很久,輕輕地說了一聲“是”。

程聲酒量不大好,才喝兩瓶就有些暈,膽子也大逐漸起來,于是再裝得更醉幾分終于問出今晚最好奇的問題:“上次在老秦酒吧,看好多來看演出的姑娘喜歡你,你這幾年都沒有和人談過嗎?”

張沉當然知道他什麽意思,卻還故意問:“你說哪種談?正經的談?那沒有。”

“那不正經的呢?”

“你真的要聽?”

程聲的心登時涼了一大半,心想自己大概猜準了。他這時候已經不大想再聽下去,可心裏那點不争氣的好奇心卻還是把話往外推:“我想聽,你跟我講講吧。”

旁邊有只瘦高路燈,張沉能在光影中看到程聲有些沮喪的臉,但他很喜歡別人因為他露出這種表情,一邊欣賞着一邊慢慢講起前些年的事,“我遇見一個姑娘,濃眉大眼很漂亮,她總穿一個低胸吊帶裙來酒吧,每次結束後蹲在酒吧門口等我收東西,我們偶爾聊天。有一次她告訴我她家裏只有爸爸和姐姐,姐姐學習很好,但爸爸很讨厭她們兩個,所以她們全都沒學上。她還告訴我她爸爸總罵她和姐姐是婊子,後來她和姐姐真的全去了私人會所做妓,姐姐掙的錢供一個小白臉,她的錢就用來買奢侈品和看我們演出。她每場都來,甚至連巡演都跟完了全場。”

說到這裏張沉新開了一罐啤酒,就着瓶口喝了好幾口才繼續,“有一次演出結束後她趴在我腿上哭,說自己明明對音樂一竅不通卻莫名其妙地愛我們的歌。我們聊了一晚上,快天亮時去了附近一家酒店。我們差一點就上床了,可後來還是沒有,我不喜歡她,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程聲心沉底了,耷拉着腦袋,嘴還是固執地想問到底:“之後沒有了?”

“沒有了。”

手搭着膝蓋,程聲覺得傷口有些發痛,支支吾吾又問:“你只跟喜歡的人上床是嗎?”

“是。”

程聲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發酸的嘲諷語氣,接着說:“那你可真不像個男人,男人都是忍不住性欲的下半身動物。”

“那你呢?你有很多?”

程聲摩挲着自己傷痕累累的膝蓋,狡辯道:“我們學校課業很重,上課趕due找工作,哪有心思?”

張沉才不管他的狡辯,了然地點頭:“那你也不是男人。”

這兩個不是男人的男人一同沉默着,隔一會兒,程聲忽然想起什麽,猛地擡頭朝張沉看去,急迫地問:“那接吻呢?”

旁邊的張沉不知道他一驚一乍要幹什麽,蹙着眉問:“什麽接吻?”

“你不是說你只跟喜歡的人上床嗎?那接吻呢?”

張沉發覺自己這個人擰巴得有些過分了,什麽話也不願好好說,握着啤酒罐又喝了兩口,說:“那個姑娘告訴我她服務客人的時候向來不準親嘴,可以口,可以幹別的,唯獨嘴對嘴不行,給多少錢都不行,她說接吻是愛人間才能做的事。”

這次輪到程聲不吭聲了,半夜涼風裏額頭竟然倏地冒出汗來,他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只能拿手掌不斷在自己褲子上蹭,蹭到最後甚至開始懷疑他窩在張沉家那晚究竟有沒有接吻。他們的确親到了一起,嘴唇剛碰到對方身體就像着火一樣急不可待地往一起貼,可最後怎樣收尾程聲記不清了,更不确定他們在做愛人間的事。

過了一會兒,程聲暈乎乎站起來,把自己周圍的啤酒罐一個個扔進塑料袋裏,拎着它走去垃圾桶那邊,再返回來時他問張沉:“我們周六幾點的火車?”

張沉仰着頭看他,說:“九點半,我七點去接海燕,之後來接你。”

程聲點點頭,伸手把椅子上的張沉拉起來,湊近了,對他說:“我要回家了,我們明早公司見,晚安。”

張沉同樣對他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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