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吃披薩

程聲摸不透張沉,但他敢打包票張沉同樣摸不透現在的自己,無用的好勝心好歹在這局稍平衡了些。他半夢半醒中這樣狂妄地想,等眼睛全睜開心裏一驚,自己居然還保有好勝心這種東西。

窗外光虛虛地照,旁邊早就沒了人,程聲摸着床站起來,下床後在卧室環繞一圈,先去衛生間放水,再出來時注意到書房燈亮着,他便又趴去門口輕手輕腳開了道縫,往裏瞧一眼,裏面的張沉戴着耳機皺着眉,不斷在一架電子琴上按和弦,按一串記幾筆,八成正在寫歌。

一個吉他手拿鍵盤寫歌是件有點怪又不算太怪的事,雖同是寫歌,這兩種樂器的創作邏輯卻不大一樣,程聲在第一次在錄音棚沙發上看他創作時就問過這個問題,張沉只說自己對琴鍵有無法解釋的執念,想來想去,程聲覺得他的執念和自己大抵相似,都是對自己在某個特定時期內得不到的東西有近乎報複般的償還欲。

張沉按琴鍵的動作很輕,每次只緩慢按下一半,咂摸出音便不再接着往下按,程聲猜他怕打擾自己,靠着門看了一會兒就退回卧室。

卧室有張大鏡子,程聲站在前面照了照,裏面的人是個比原先長了幾兩肉的骷髅架子,他看着自己的臉,覺得可惡,猛然間擡手,“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扇得額前劉海都飛去另一邊。他再看,覺得自己這幅樣子給人贖罪還不足夠,于是從床頭櫃裏翻找出支鋼筆,拿尖細的筆尖刺進膝蓋骨周圍,先紮進皮肉裏,再順着皮肉往深裏劃了幾道,等筆尖紮進去的地方慢慢滲出血,他又把筆尖轉向大腿,如法炮制發洩。他劃得酣暢淋漓心滿意足,終于舍得把睡衣脫下,換上原本破爛的衣服,正好把新傷口遮全。

這些年他總是夢到李小芸,夢裏那個四十歲仍風韻猶存的漂亮女人輕輕摸着他的臉,她的手幹燥枯槁,手心指尖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厚繭子,程聲很享受這種帶有大地氣息的撫摸,但摸着摸着她就化成一灘血,唯有尖利的聲音刺進程聲鼓膜——夢裏她說:“我永遠詛咒你和你們僞善的一家。”

這時候程聲就會猛然間從噩夢中驚醒,眼前漆黑一片,身上一層冷汗,他什麽也看不清,唯有不斷對空氣念叨“對不起”、“對不起”。

程聲不信教,純粹尋找出口,全世界的神或主或佛都被他拜過一遍,有人跟他說基督靈,還有人說讀經抄經包治百病,他挨個試過,發現贖罪效果最佳的方式竟是拿刀或筆尖傷害自己。

但每當自殘完他又極後悔,一時沖動損了福報,程聲皺着眉在床上坐到天幾近大亮,終于想到剛剛自己那一時沖動的解決措施,恭敬地從包裏掏出紙筆經書,伏在床邊桌子上安靜地抄經。他抄的是本超度亡人的經,有空便抄,全抄給李小芸和他自以為對不起的人,待外面傳來稀稀拉拉的狗叫時程聲才停下筆,雙手合十置鼻前,拖着長調跟誦一遍,虔誠地希望李小芸在天那邊能夠收到他的禮物。

等天徹底大亮時,程聲已把自己收拾整齊,他拿了茶幾上放的鑰匙,沒有去書房打擾張沉寫歌,主動出門買他們兩個人今日的早餐。

他昨晚倒了一肚子真心話,今早又真心誠意忏悔一番,身上登時卸下不少壓力。清晨風裏帶着寒意,程聲悠閑地在張沉家小區溜達一大圈,一路看風裹樹葉,心裏感慨小區綠化不錯。他對這裏不熟,穿過正門摸索了很久才找到家早餐攤,跟幾個穿校服的學生站在一起,要老板打包兩碗豆腐腦和兩根油條。

同樣等餐的兩個學生一男一女,看樣子是高中情侶,正交頭接耳讨論一道數學題。程聲站在他們後面聽到幾嘴争論,默默在心裏把題目拼湊完整,他十多年沒再碰過高中數學題,心癢手癢,心裏把這道題的解法囫囵過一遍,那邊還在商量,程聲這邊已經出了答案。

解完後他開始百無聊賴地踢路邊石子玩,踢了十來下,又覺得乏味,不動聲色觀察起前面兩個學生情侶的相處方式來。

紮着馬尾的姑娘正一板正經跟對面的男生讨論,但男生沒眼力見,時不時就要逗她一下,逗到後來姑娘吊起臉來,直接飛踹去一腳,怎麽也不再搭理那男生。

程聲在後面津津有味地看,心想這不就是十年前他和張沉的翻版,只不過他是那個咋咋呼呼不懂事的小男生,張沉才是小小年紀卻滿臉擺着正事的正經姑娘。

沒過一會兒他又看到剛剛還嬉皮笑臉的男孩一臉委屈拉着姑娘的校服袖子讨饒,可姑娘還是不搭理他,剛拿到老板遞來的塑料袋便往男孩懷裏一扔,眼睛不看他,氣沖沖地去旁邊推自行車,嘴裏念叨:“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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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提着兩個裝油條的塑料袋在後面窮追猛趕,一臉苦相。程聲看到這裏差點樂出聲,想着自己以前的模樣簡直和那男孩如出一轍,先口無遮攔,等遲鈍的自己發覺真把人惹急了再可憐兮兮去哄。

回去的路上他拎着幾個起霧的塑料袋,還沒走到單元樓門口就碰到在樓下跑步的張沉。

張沉穿着一身運動服,剛看到他就停下腳步,随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朝他這邊走來,“還以為你覺得難為情,一大早溜回自己家去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程聲心裏燒得慌,手上拎的早餐差點摔在地上。他趕緊穩了穩手裏的塑料袋,往單元門裏逃,邊逃邊背對着他說:“我先把早餐放回家,馬上出來和你一起跑步!”

他逃到一半發覺肩膀被人提溜住,旁邊的人很快跟上來,攬着他說:“不跑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吃早飯。”

誰也沒提昨晚那個情不自禁的吻,程聲想着自己過兩年就要三十,情難自控跟人親個嘴實在不算什麽,更何況張沉沒反應也沒再提,八成安了還想繼續和他做朋友的心。

兩個人并排往張沉家走,路上涼風細細地吹,樹上鳥吱吱地叫,程聲有點沉迷于這樣的清晨,打心底認為這是他剛剛抄的經顯了效。

路上張沉忽然問他:“你喜歡哪支樂隊?以前你都沒跟我聊過,只知道你喜歡朋克。”

猛然聽到陌生話題讓程聲吓了一大跳,他已經不大記得自己聽過的那些歌,随口挑了支印象最深的樂隊,“性手槍吧,貝斯手特別酷。”

張沉沒絲毫意外,甚至了然地點點頭,“我猜也是,你就喜歡這種激烈還極端的風格?。”

程聲沒多想,順嘴接道:“那可真是,你也挺激烈。”

說完他才發覺自己瓢了嘴,馬上回頭看張沉,發現張沉也正盯着他看,慌亂之中忙扯了扯自己身上起球的短袖,扯到一半又發覺自己這動作幅度太大,實在顯得刻意,尴尬地在原地清清嗓子,再不吭聲了。

但旁邊的張沉看他重新恢複這一出那一出的性格,反而往他這邊靠去一些,不經意間攬上他的肩膀,接起剛剛的話題:“可你現在信佛,還喜歡這麽強烈的風格?”

程聲被他攬着,肩膀不自然往裏收,嘴上還不忘糾正他:“那是高中時候喜歡的樂隊,現在我已經很多年都沒再接觸過這些,新出來的樂隊一概不知。而且我不屬于極端信教的人,只是誠心誦經尋找出口而已,別把我說得那麽玄。”

停了一會兒,他拿胳膊肘戳戳張沉,問:“你呢?你喜歡什麽?”

張沉也随口說了一個:“永恒沉睡吧,神神叨叨,我喜歡。”

是個程聲聽過的老樂隊,他在腦子裏搜尋一圈,馬上肯定地附和:“怪不得你們樂隊的歌那麽冷冰冰,原來有跡可循。”他忽然想到什麽事,故意問:“可他們也會在臺上往下灑水扔話筒嗎?”

“你聽誰說的?”

程聲開始笑:“老秦告訴我的,說你們演嗨了先灑水再跳水,鼓手把鼓棒扔了,主唱撂下吉他跳水,平時你不搭理的人都能在那時候上手摸你,如果不夠痛快還要砸砸東西。”

張沉根本不為自己另一面被程聲看到而尴尬,坦然地承認:“多正常的事。”

程聲也笑:“是啊,我喜歡性手槍你喜歡永恒沉睡,只不過砸砸東西跳跳水,多正常的事。”

整整一周他和張沉都不再有超過朋友同事間的額外聯系,周一周二程聲要面試新人,周三和Frank一起出去談合同,忙得老本行都沒時間做。

除去上班第一天,張沉的不加班原則竟然真在這家創業公司貫徹到底,同事紛紛稱奇,說從沒見過比張沉更誇張的卡點王,六點五十九人還在工位喝咖啡,七點一到再去看,連人帶影全消失。

但張沉的确效率出奇,從不拖工作,程聲找不出把柄,拿他一丁點法子都沒,只能每天眼睜睜看着這人在一衆加班工裏坦然地走出公司大樓。

禮拜四晚上,剛談完合同快斷氣的程聲終于忍無可忍,七點整準時堵在張沉工位,因為怕其他同事聽到,身體壓着張沉肩膀,湊在他耳邊拿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你看其他人全在加班,你一個人這麽走了是不是不大好?”

張沉覺得他莫名其妙,壓着聲音說:“我工作全做完了。”

“我知道。”程聲還趴在他肩膀上,為了不讓周圍同事聽到仍壓着嗓子:“但大家都在加班,你能不能偶爾裝裝樣子?不然每天只有你準點下班,大家心裏不平衡,全來找我鬧革命怎麽辦,影響企業氛圍。”

張沉更莫名其妙了,“工作沒做完當然要加班,可我做完了為什麽不能走?”

公司裏其他人逐漸撂下手裏的鍵盤往這邊探頭探腦,程聲餘光看到有人朝他們這邊瞟,心想領導者一定不能被員工帶着走,身體還壓在張沉肩膀上,語氣難得硬氣:“我不管,你今天必須在這裏加班,做明天安排的工作。”

張沉覺得這老板有些流氓,無理取鬧,但想了想還是把剛背好的包重新撂回椅子上,點頭說:“好,你給一個整點時間,月末好算加班費。”

聽到這人居然要準時準點算加班費,比他一個老板還精打細算,下午和人談合同被刁難的火噌地一下燒了起來,程聲語氣也不大好,但顧忌周圍有同事,憋屈地在張沉耳邊擠出一句:“給我加到淩晨一點,不到點不準走。”

他只是氣頭上的随口一句,張沉卻沒任何異議。晚上十點,公司裏的人幾乎走光,偌大辦公室裏只剩程聲、Frank和張沉三個人。快要離開時Frank覺得不對勁,給旁邊的程聲使眼色,湊過去悄悄問他:“張沉怎麽回事?他不是從不加班?”

“我讓他加的,治治他。”

Frank聳肩,邊收拾自己桌上的東西邊說:“你怎麽一遇到他就小孩子脾氣?”

“他太氣人了,有時候真忍不了。”程聲跟着他一起收拾,兩個人肩并肩等電梯,等待過程中程聲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辦公室,張沉還對着泛幽光的電腦屏幕工作,模樣嚴肅,一點鑽空子的意思都沒有。

程聲忽然有些懊惱,剛下電梯出大門就返腳,推着Frank告別:“你先回家吧,我忽然想起有個活兒沒做完,回公司趕完再走。”

“啊?今天沒事了吧?”

程聲很急的樣子,只解釋這一句便連趕帶推把Frank往出趕,等把人徹底趕走自己也沒再返回公司大樓,反而拐去旁邊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披薩店。

十點半,對着電腦的張沉起身,去茶水間沖了杯黑咖啡給自己提神。他端着杯子往回走,還沒走到自己工位忽然發現桌子旁憑空冒出來一個突兀的人。

那人手裏拎着盒披薩,耷拉着臉,不情不願地問:“你晚上沒吃飯吧,要不要一起吃宵夜?”張沉借着頂光把這人憋屈的表情看了個全,心情大好地撥開他,腿一伸坐回電腦前,頭也不擡對他說:“要加班到淩晨一點。”

上面的人說:“我是老板,我現在說你不用加了。”

張沉還是不看他,專心處理手頭的工作,“說了加到一點就是一點。”

“你這個人怎麽不會變通一下?”

張沉把鍵盤打得噼裏啪啦響,認真道:“你付了加班費,我就得讓你付的錢值回來。”

上面的人被他這番說辭氣得發不出脾氣,最後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工位上,窸窸窣窣把披薩盒拆開,戴着塑料手套扒下一塊披薩,遞去正一心工作的張沉面前,“張嘴,我喂你。”

張沉把黏在電腦屏幕上的眼神挪去程聲臉上,沒說什麽就張嘴接過他遞來的披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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