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南無阿彌陀佛

回家的路上程聲一直皺着眉頭,紅燈時張沉去看他,用比之前更探究的目光從頭到腳把這個人打量一遍,發現他今天身上的白短袖大概已經穿了很多年,袖口領口處被磨得起出一層球,臉在車頂燈光下顯出好幾處陰影,眉頭一直皺着,眼睛下的黑眼圈比外面的天還要黑。別家官二代裝扮低調是為了不打眼,免得給自家老子惹是生非,可程聲是實打實的破爛寒碜,他這身行頭如果拉給陌生人來看,絕沒有人相信他是哪個叫得上名字的領導家兒子。

綠燈亮起的時候張沉對他說:“你不想去也沒事,雲城早就大變樣,現在既不算縣城又和北上廣差得遠,沒什麽可看的。”

原本趴在窗戶上想事的程聲馬上彈坐起來,眼睛避開張沉,猶豫着說:“你讓我想想。”

張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麽,只一心開車。

中途他們拐進一家家樂福,兩人堆了滿滿一手推車蔬菜水果作今晚的食材,路過海鮮區時程聲又跑去裝了一斤新鮮帶魚草魚,跟旁邊的張沉念叨自己晚上要大顯身手。

張沉跟在他旁邊,看着他推車挑食材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擁有一個家的雛形。他沒忍住又往程聲旁邊湊近些,和他搭話:“沒想到你現在做飯這麽拿手。”

程聲看着面前手推車裏滿滿當當的食材,回他:“我還會做川菜和湘菜,Frank喜歡吃辣,我們研究生住在一起時我總做給他吃。”

聽到這裏,張沉忽然出聲:“你和他住一起?”

“一個人住實在太貴了,我工作以後才有閑錢一個人住。”

張沉又問:“你們住一間?”

程聲明顯不習慣他這樣的問法,手裏推車的動作停下,莫名其妙側頭看他一眼,“兩室一廳,我們一人一間,怎麽可能住一間?”

張沉也覺得自己的問法奇怪,原本肩碰肩的距離被他拉遠了些,有意讓程聲推着一車食材走在自己前面。

從超市出來後天已經徹底黑透,今晚風格外猛,程聲的衣服在風裏晃蕩得沙沙作響,整個人像一根漂浮在空氣中的骨頭。張沉拎着滿滿兩大袋食材走在他身邊,看着身旁這人弱不禁風的模樣,忽然有些擔心他這樣一個人,萬一暈在家裏都沒人發現,腦子一熱竟轉頭對他說:“你周末要不要住在我家,我有點擔心你的身體。”

“啊?”程聲臉上原本緊繃的表情馬上松散開來,不可置信地再重新确認一遍,嘴邊一個勁地說:“好,當然沒問題,我回趟家拿東西。”

程聲就這樣在張沉家窩了一整個周末,但他們的相處僅限于朋友間的正常交流,張沉不會越界,程聲似乎也慢慢體會到當普通朋友的惬意,一直沒再做出格事。

兩個人白天在客廳抱着電腦工作,晚上各睡一間卧室,互不幹涉。程聲覺得舒服,張沉卻不自在,他每晚都會聽到隔壁卧室傳來一連串寬且長的怪聲,好像有人持續不斷在念什麽聽不懂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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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那晚張沉終于忍不住,洗澡時他又聽到那陣熟悉的怪聲,草草把泡沫沖幹淨便擦幹身體,披着睡衣搭着毛巾往程聲那屋快步走去。

他在程聲門前站定,先聽了一會兒裏面的動靜,很明顯裏面的人已經極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但奈何這陣聲音寬長,穿透力實在太強,像天上灑下來的聲音,張沉隔着門依然聽得一清二楚。

他敲了敲程聲房門,但裏面的人似乎聽不到,奇怪的聲音依然不斷往門外溢,張沉在門外等了很久,終于忍無可忍,直接推門而入。

房裏只亮着一盞床頭小燈,程聲正閉眼跪在地板上,床上擺了一本那天早上張沉送他上班時無意發現的佛經。

他面朝大床,模樣虔誠,嘴裏念念有詞,專注到連旁人的呼喚都入不了耳,張沉在旁邊叫他好幾聲,程聲才一臉恍然如夢的表情從自己的世界中回神。

張沉沒去仔細看程聲被發現時驚慌失措的表情,轉頭回自己卧室抱來空調被,直接扔在程聲這屋大床上,不由他拒絕,強硬道:“我今天在你這裏睡。”

床上散的佛經已經被收拾幹淨,程聲像等老師批評的學生一樣,一直低頭捏着自己手指,嘴巴緊緊閉着,什麽解釋也不願說。

張沉先翻身上床,上半身靠在床頭,看了眼挨門低頭罰站的程聲,表情繃着,伸手招他:“你過來,我們說說話。”

程聲猶豫着挪過去,身體剛挨床邊就被張沉拉着胳膊一把拽上床。

張沉用力捏着他手腕,因為眼前這人沒有一丁點以前的影子而生氣得厲害,臉頰上的肌肉線條緊繃,說出口的話難得帶了脾氣,“你是不是偷偷換了一個人,你這種人會信教?”

旁邊的人耷拉着腦袋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沉以為他要裝啞巴蒙混過關,程聲卻忽然咬牙下定什麽決心一樣,仰頭靠在床頭,眼睛并不看一旁的張沉,原先兢兢戰戰的表情也徹底消失,平靜道:“我給你講故事吧,你想聽嗎?”

對面空調風像夾着冰刀子,張沉有點冷,往程聲那邊湊去些,等感受到旁邊人皮膚上不斷傳來的微微熱度時終于好受了些,側頭看他說:“你講吧,我想聽。”

程聲依然保持着仰頭靠在床頭的姿勢,真慢慢講起來:“我有個高中同學在格拉斯哥讀博,蘇格蘭那個地方你知道嗎?總是陰森森,每天晚上他都覺得身體不舒服,好像有人一直在黑暗裏盯着他,偶爾起夜還能聽到腳步聲和撞鐘聲。他一個學分子遺傳的博士,從前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那段時間裏卻總覺得自己撞鬼,還不止一個鬼,有時候是巨大的黑影,有時候聲音尖細的女人,有時候是不及胸口的侏儒。從那年起他精神開始變得不正常,說話神神叨叨,人也疑神疑鬼,一丁點小動靜都能把他一個一米八幾的男人吓得渾身哆嗦。最後博士沒念完就回了國,他家人從西藏那邊給他找來一個大師,大師在他家待了幾天驅邪,說他八字輕招髒東西,走的時候要他循序漸進誦經修行,他堅持讀了好幾個月,狀态真的一天比一天好。”

張沉靠着他,手上拿遙控板調高空調溫度,并不對程聲這位高中同學修行抱有什麽意外,反而随口問:“亞洲的教能治得了歐美的鬼嗎?”

“誰知道呢。”程聲合着睡衣躺下來,接着說:“我們見面時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所以我也開始念。”

這次張沉低下頭看他,認真問道:“你也撞鬼了?所以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程聲平躺着,反問:“我身上要是有鬼你怕嗎?”

“鬼有什麽好怕的。”張沉側着身躺下來,臉朝向程聲,“所以你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程聲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讓他說實話的距離,盯着對面張沉的眼睛說:“人到了窮途末路什麽都願意相信。”

張沉說:“那我可能還沒挨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所以什麽都不信,連自己都不信。”

這話說完對面的程聲開始小聲笑,但只笑了幾聲就不再發出動靜,又過了一會,他把空調被拉上來,讓自己整個身體埋進去,覺得周圍足夠安全才重新開口問張沉:“你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麽事嗎?錯到每次想起來都想自殺。”

這個冷冰冰的問題讓張沉開始長時間沉默,中途他冷得厲害,也把自己的空調被拉上來,模仿着程聲的樣子讓自己整個身體埋進被子裏,很久之後才說:“很多很多,但我實在懶得自殺。”

床頭一盞小燈暖洋洋亮着,程聲在柔和的光線裏向對面湊去,扒拉着對面人的被子鑽進去,輕輕說:“我們是朋友吧?我現在有點害怕,你能不能抱抱我?”用朋友的身份擁抱張沉顯然很樂意,幾乎沒任何疑慮時間就在被子裏抱住程聲硌人的身體,甚至安撫性地在他背後輕拍了許多下。

程聲心滿意足地把下巴搭在張沉肩膀上,胳膊緊緊環着他的腰,開始講起自己家來:“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一個漂亮姐姐,她總在我家院門口坐着哭,誰趕都趕不走。後來我才知道我爸和自己學生搞在一起,那姑娘死心眼,明知道我爸有老婆孩子還心甘情願跟他,不圖錢也不圖前途,就是發了瘋要和他在一起。你說愛情多可怕,叫人失智還沒了道德底線。”說到這裏程聲又開始笑,貼着張沉的胸口笑得一突一突,“我媽和我一樣,被我姥姥姥爺寵着長大,從小到大除了讀書寫論文什麽都不會,遇到這種事只能抱着我回屋裏哭。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懂,還笑嘻嘻指着外面的姐姐跟我媽說她好漂亮,我媽氣得給我兩巴掌我才徹底閉嘴。”

張沉攬着他的腰,一只手抵着他的後腰,一只手在他前面幾根凸起的肋骨上摩挲着。

“那他們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我爸媽不可能離婚,那姑娘見我爸翻臉不認人,大概心死得徹底,最後也沒留在這裏,連書都沒讀完就回了老家。”

張沉也把下巴搭在程聲肩上,他對程聲爸爸沒任何好奇,等懷裏的人說完只随意評價道:“原來你爸年輕時這麽風流。”

可對面人的情緒忽然高漲,張沉感覺他喘得厲害,抵着自己的胸口因為上不來氣而劇烈起伏,說話聲音也斷斷續續,“那是我爸在大學裏教書時候的事情了,後來他走了仕途,人像浸進油缸裏一樣油膩,家裏也突然在某天變得很有錢,有個屋子甚至專門用來存別人送的禮物。”

“可我知道他工資根本沒那麽多。”

揭自家醜事讓程聲的安全感幾乎全洩光,環抱着張沉的胳膊再緊了緊,貼着他耳朵說:“我想回雲城看看阿姨,我有點想她,她好像也把我當作自己兒子,可我這個膽小鬼一直沒去看她,好沒良心。”

等聽到張沉說“好”,程聲才有勇氣接着剛剛的話茬說:“阿姨告訴我你們家那時一個月只有幾百塊錢收入,這個數字好像永久性紮進我腦子裏,我活着一天它就在紮在我腦子裏一天。我爸有好多好多錢,錢上沾着別人的血,有天我實在受不了了,半夜摸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可當我站在我爸床邊時,忽然發現花他髒錢最多的其實是我,我喝着百家血長大,最該死的是我自己。”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程聲絮絮叨叨地說:“我對不起的人千千萬,可我沒有能力一個個贖罪,只能靠念經積福報,希望老天爺原諒我。”

屋裏空調風吹得人頭暈,張沉伸手滅了床頭櫃上的燈,回過身時緊了緊他們身上蓋的空調被,手隔着睡衣搭在程聲腰兩側。很快他覺得身上隔的一層布料阻擋他們交換體溫,于是先把程聲身上的睡衣撩起來脫在一旁,緊接着脫了自己的上衣,身體湊去前面,胸口貼胸口把人壓在自己懷裏。

兩個人上半身全光着,身貼身擁在一起取暖,但程聲沒過一會兒開始覺得不滿足,貼着張沉胸口說:“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能不能獎勵我一下?”

他們的臉也幾乎貼在一起,程聲說話時的鼻息一股一股打在張沉臉頰上,張沉在他溫熱的呼吸裏問:“你想要什麽獎勵?”

程聲又往前湊去一點,額頭抵着他的額頭,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幾乎貼着他的嘴唇說:“你親親我吧,朋友間那種吻就好。”

說到這裏,他伸出舌頭在張沉幹燥的嘴唇上碰了幾碰,只是一個試探的儀式,連蜻蜓點水的吻都算不上。但很快對面的人湊上來,比他剛剛試探的動作暴力得多,一上來就就咬上他的嘴唇,舌頭順着他的唇縫滑進去,攪得兩人之間全是黏膩的水聲。

程聲被他吻得有些缺氧,胳膊腿全都繃得筆直,混亂之中想:對于朋友來說這個吻也太激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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