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正式同事
早上醒來時張沉發現懷裏有個發燙的人,腦袋抵着自己胸口,胳膊牢牢箍在自己腰上。
外面陽光很足,窗簾都擋不住,張沉借這人還沒醒的時間裏在他臉上仔細打量一番,發現這人臉頰和眼窩凹得厲害,睫毛一顫一顫,眉頭擰在一起。他又往下看,程聲上半身挂着自己的睡衣,下面睡褲被蹭到腳踝處堆着,兩條大腿露在外面,膝蓋骨和小腿上爬着大片淤青和傷口。
過一會兒懷裏的人醒了,睡夢中不安的樣子消失得徹底,一睜眼就一臉驚喜地看着他,只不過很快臉上的表情就變成不知所措,他手忙腳亂地把堆在腳踝上的睡褲拉上來,緊緊扒在他腰上的胳膊也失力松開了,整個人朝床的另一邊後退。
張沉受不了原本意氣風發的人變得戰戰兢兢,忽然伸胳膊一把将程聲從床那邊攬回來,對他說:“你不要這種反應,讓人很為難。”
可程聲看起來才是更為難的那個人,他被張沉抓着手腕逃走也不是,裝睡也不行,颔着下巴問:“你還記得昨晚嗎?”
宿醉攪得張沉有些頭疼,但他隐約記起昨晚程聲跟他說要從頭來,按照張沉的理解,從頭來是從陌生人開始,但沒有哪兩個陌生人會平白無故抱在一起膩着睡覺,所以張沉理所應當認為他們此時已經從陌生人自然過渡到朋友階段,于是朝重新逃到床另一邊的程聲說:“記得,我們現在算朋友或者上下級,你覺得哪個關系舒服按哪個來。”
程聲見張沉沒忘,大松一口氣,“初創公司扁平化,沒人把我當老板,我就是一技術工作者,我們還是當朋友的好。”
這對新朋友利索地起床洗漱,張沉趁程聲洗漱時間裏把自己平日千篇一律的早餐做了兩份,但沒給程聲磨黑咖啡,從冰箱裏拆開盒牛奶,拿小鍋煮出一杯冒着熱氣的端上茶幾。
程聲一個人在衛生間待了好半天,衛生間洗手臺上擠滿瓶瓶罐罐,剃須刀護膚品香水香薰一應俱全,比程聲自家那張除了剃須刀洗面奶就是乳液的架子滿當好幾倍。程聲一面心想這男人比姑娘家還講究,一面舉着這些瓶瓶罐罐往自己臉上擦,最後不忘噴點張沉的香水收尾。
出來時茶幾上已經擺上幾張瓷盤瓷杯,面包煎蛋咖啡牛奶,程聲腦袋上蓋着毛巾,一邊擦一邊走,随口道:“這麽西式口味?我還以為你喜歡豆腐腦油條。”
張沉正靠着沙發看報紙,見他坐下來往旁邊挪了挪,拿起桌上的叉子遞給他:“荒郊野外哪有賣豆腐腦的,自己随便打發一下。”
他們兩個自然地挨坐在一起吃早飯,偶爾聊幾句業務上的事,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竟這樣安穩度過了一早上。
但天總不遂人願,吃過早飯後張沉開車送程聲去公司,他們醒得晚,出門也晚,八點半才開進北四環,路上程聲頻頻看表,車剛停穩就開門往外趕,副駕上的包被他呼哧一關門掃在地上。
包拉鏈大開,裏面幾本老舊的佛經散在副駕駛座下,張沉把散得到處都是的佛經撿起來,這些書外皮舊得泛黃,內頁被撚得起皺,裏面密密麻麻的梵文和拼音注音擠在一起,張沉一個字也看不懂。
他随手翻了幾頁就重新放回程聲包裏,放進去的過程中他發現程聲的包磨損嚴重,裏子有幾處甚至開了線,大概跟随主人很多年。不知為什麽張沉忽然想起和程聲見面這段時間裏他總穿些破破爛爛的衣服,不是黑白灰就是格子衫配牛仔褲,雖然是價值不菲的牌子貨,卻無一例外全是很多年前的舊款。
張沉給程聲發了一條短信,之後把車停靠在路邊,獨自倚在駕駛座上看窗外。外面來來往往上班的人,手裏拿着豆漿和裝煎餅果子的塑料袋往各自公司趕,看着看着張沉又想到那幾本和程聲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佛經,他怎麽也無法把佛經這種東西和程聲這樣的人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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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太陽變得更熱烈,馬路上車裏漸漸發燙,張沉趴在車窗邊,想起程聲陌生的樣子,心裏某處隐隐難受起來,這人仿佛紮在他身上的一根刺,經年累月已經和身體長在一起,紮得太久太緊密以至于主人都忘記這根刺的存在,張沉的确可以不服這樣的安排,忍着疼把這根刺拔出來,但得忍受噴出來的血和遺留的洞。
他等程聲回來拿包這短短幾分鐘裏被曬得頭昏腦漲,腦子裏竟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不然就不拔了,讓它留着折磨自己。
很快程聲從外面跑過來,慌張地敲着車窗,對裏面的人說:“我忘拿包了,在副駕座上,你遞給我一下!”
張沉把車窗搖下來,包遞出去時一直盯着程聲的臉看,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的确不認識程聲了,這張臉上的表情變得一眼望不到心,身上藏着成片莫名其妙的淤青和傷疤,沒人知道是在什麽情形下出現在他身上。
送完程聲後張沉去了趟海燕在的盲人按摩會所,老板娘和他相熟,任他坐在大廳裏抱着電腦工作。
中午十二點海燕準時從二樓露頭,拄着木拐杖一點點往樓下走,張沉見她下來馬上收起電腦,挎着包和她一起出門找中午吃飯的館子。
他們去了家小門臉炒面館,兩個人在前臺點了兩碗西紅柿雞蛋炒面,付賬回來搶到一處絕佳位置,桌子正對空調,大熱天裏的避暑聖地。
等面上來,兩人迎着涼風你一筷我一筷撇食,海燕靠着椅子跟張沉大講特講這些天客人的奇聞逸事,樂得碗裏的炒面大半天也沒往下減。
“你知道我們旁邊那家會所麽?裏面好多白淨小夥子,好多結了婚有孩子的男人還去裏面找樂子,玩大了閃着老腰再來我們這兒按摩,脫了衣服一股子腥臭味,糟心死了。”海燕夾一筷子炒面,轉臉嘿嘿道:“不過你要不要去玩玩?聽說裏面什麽樣的男孩都有。”
對面的張沉擡頭瞥她一眼:“你不和我開玩笑很難受對嗎?”
海燕在底下踢他一下,擺了張嚴肅臉,正兒八經道:“我沒跟你開玩笑,你不就喜歡臉長得文文氣氣身上瘦得硌人的男人麽,你不好意思我給你問問去,反正我一個瞎子能豁得出去老臉。”
話到一半她又苦惱地皺眉,“對了,我忘記你最喜歡嘴貧又事兒逼的人,學歷要高,學校得比你強,最好還要上趕着來貼你,這就很難找了,目前只有一個人。”
張沉把筷子撂下,“你有完沒完?”
“沒完呢!”海燕也把筷子撂下,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上翻,像是被無動于衷的張沉氣得厲害,“你滿世界找代替品,本人到跟前你卻把人家推開,神經病!”
對面徹底靜下來,可海燕還沒停,不斷朝着對面絮絮叨叨:“你跟我講那個朋友多意氣風發多驕傲,你多羨慕他多向往他多讨厭他多喜歡他,可我那天和他一起坐在後座,我靠在他身上,發現他的衣服包都是舊的,胳膊腿比姑娘還瘦,好幾次想和你說話都沒張開嘴,一丁點你嘴裏驕傲的影子都沒有,好可憐好窩囊一個男人。”
“你不要這麽說他。”張沉再也吃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脊背一下松垮下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隔了很久又重新開口:“我沒騙你,他以前的确是我說的那樣。”
海燕哆嗦着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嘴上仍不放過張沉,“我不能說他,七媛也不能說他,上禮拜咱們一起吃宵夜時秦老板說了一句和他一起穿開裆褲長大,你撂下一桌熟人回車裏抽煙生悶氣,所以只有你自己可以讨厭他恨他折磨他,其他人都碰不得是嗎?”
海燕恨鐵不成鋼地在底下踢他,忿忿道:“張沉,張沉,你既不懂人也不懂愛。”
對面空調裏的冷風飕飕朝他倆身上打,張沉有點冷,還有點想念昨晚懷裏的火爐,但火爐此時不在他身邊,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給自己添了杯滾燙的熱茶,雙手捂着茶杯取暖,臉卻冷着,一字一句問對面人:“你很懂人也很懂愛是嗎?誰教你的?為什麽沒人教我?”
背後空調裏的冷風不斷往海燕後脖頸上吹,她被迎面而來的三個問題打懵了,好幾秒過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那句話刺傷了張沉,手裏的筷子忽然撂下,雙手摸索着伸去對面,小心翼翼地覆上張沉的手,輕聲說:“沉沉,姐姐錯了,我也不懂,我們根本沒人懂,我們連自己都不懂,怎麽可能懂愛。”
周五是張沉來新公司報道的日子,他打扮得稍收斂了些,六點起床,洗澡吃早餐噴香水,随便套上一件黑t恤牛仔褲開車往新公司去。
程聲和Frank的公司總共不過十幾人,只租了寫字樓一層。張沉背着雙肩包,裏面是自己的入職資料,他按着程聲給的地址從一棟大樓上電梯,剛進門就被迎面而來的熒光彩紙出其不意噴了一身。
幾個穿肥大t恤的年輕人拿着彩紙桶,眼睛放光地打量這個來公司報道的新同事,待看到他耳朵鼻子上閃着光的幾顆釘和鎖骨上隐隐約約露出來的文身後全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們的新同事竟是一副藝術院校出來的打扮。
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哇”了一聲,轉頭向電腦後的程聲感嘆:“老程,你招的人好野,和咱們這種技術民工好像不是一個人種。”
程聲從電腦後面探出腦袋來,看了眼今天已經算收斂的張沉,回答的語氣裏全是得意:“他以前也是技術民工,平時沒事可以和咱交流交流技術。”
張沉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把身上花花綠綠的彩紙掃下身,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期間他眼睛環繞周圍一圈,發現工位之間沒有隔擋,同事全是二十來歲,程聲和Frank混在同事的工位中,毫無一絲領導架子,誰也看不出這兩個人是創始人。
程聲今天沒有親自帶張沉熟悉公司,Frank勉為其難接過這個奇怪工作,一頭霧水地望向把這活兒推給他的程聲,隔着老遠給他做口型:不是你老朋友嗎?怎麽讓我帶?
程聲指指自己電腦屏幕,同樣拿口型回他:我這裏忙瘋了。
Frank覺得奇怪,但沒法子,先帶張沉在公司這層轉了一圈,挨個介紹,又拐進會議室裏開了一個一對一的小型會議,把之前的工作陳述分析一遍,緊接着讨論了幾小時未來出口。
會議室半開放,四周是透明玻璃,張沉中途往外看去一眼,發現工位上的程聲正悶頭工作,半佝脊背蹙着眉,表情嚴肅。這種表情讓張沉覺得這個人極陌生,好像自己在觀察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等挨到晚餐時間,張沉主動走過去拍拍程聲的肩,在背後問他:“晚上想吃什麽?”
程聲正調試代碼,猛然間被人從背後拍來一掌,皺着眉回頭,等看清後面人是張沉時吓一大跳,原本高度緊繃的肩膀橋一樣塌陷,他呼一口氣,頂着黑眼圈說:“随便吧。”
說完似乎覺得可以更進一步,又試探地問:“去你家吃?我給你做我的拿手好菜。”
外面的天黑透,窗簾也被幾個同事臨走前拉得嚴實,只有辦公室裏幾盞頂燈閃着。張沉一只胳膊撐在程聲辦公桌上,整個上半身罩下來,程聲被他壓迫得身體連着椅子往後退,剛想說“你要不願意就算了”,對面的張沉卻忽然說:“錄音棚太遠了,去我另一個家吧,也在海澱,我們吃完飯你也來得及回家。”
程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張沉又問:“下周六你想和我們一起回一趟雲城嗎?我跟海燕吵架了,她不想和我一起,想叫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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